涤尘轩的雪停了，檐角垂着的冰棱却还没化，像一串串凝固的月光。茶心坐在临窗的老梨木茶案前，指尖搭在案上那只素面紫砂壶时，青萝端着炭盆进来的脚步猛地顿住——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刚好照在茶心的手上，那截苍白的指尖竟能隐约看见后面茶案的木纹，像蒙了层薄纱的琉璃。
“师父，我来吧。”青萝的声音带着未散尽的哽咽，炭盆搁在地上时溅起两点火星，在冰冷的空气里转瞬即逝。她知道茶心要做什么，从昨夜铜铃呜咽开始，这涤尘轩里的每一缕茶香都带着离别的味道。
茶心轻轻摇头，手腕微翻将紫砂壶扶正。壶身是早年玄鉴寻来的老料，经她养了数载，壶壁上已凝出一层温润的包浆，此刻却衬得她的手愈发透明。“有些事，得自己来才圆满。”她声音轻得像雪落，目光落在茶案左侧的茶荷上——那里铺着薄薄一层碧色茶芽，芽尖带着细白的毫毛，是初春时她和青萝在云雾谷亲手采的“云雾白毫”，当时青萝还摔了个屁股墩，哭着说要把山谷里的石头都泡成茶。
青萝咬着唇站在一旁，看着茶心取茶针挑开茶荷。往日里师父取茶时指尖稳如磐石，今日却有极细微的颤抖，挑起来的茶芽落在紫砂壶里，竟有两片粘在了她的指腹，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晃荡，像要随时化作光点消散。她想上前帮忙，脚却像灌了铅——前几日她要渡草木本源给师父时，师父也是这样轻轻摇头，说“守护不是替人承担，是带着希望活下去”，那时师父掌心的温度，比此刻炭盆里的火还要暖。
茶案下的铜壶正煮着水，是昨夜檐角接的新雪融的水，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细泡，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茶心侧耳听着水声，忽然开口：“青萝，你还记得第一次学煮茶时，把水烧糊了的事吗？”
青萝一愣，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那是三年前的暮春，她刚跟着茶心回涤尘轩，毛手毛脚地烧水煮茶，结果光顾着看院中的灵蝶，把铜壶烧得漆黑，连壶底都裂了道缝。师父没骂她，只是笑着说“水沸有音，如琴有韵，要听水说话才好”，然后带着她去山涧重新接水，手把手教她辨水沸的三响——“初沸如蟹眼，二沸如鱼目，三沸如腾波”。
“记得，”青萝吸着鼻子，“师父还说，煮茶先煮心，心不静，水就不沸。”
茶心笑了，指尖终于稳定下来，将茶荷里的茶芽尽数倒入壶中。“是啊，心不静，茶就不香。”她话音刚落，铜壶里的水恰好发出“哗哗”的轻响，正是二沸之时。她提起铜壶，壶嘴倾斜出一道细白的水流，顺着紫砂壶口缓缓注入，水流撞击茶叶的声音清越悦耳，像山涧流过青石。
青萝忽然发现，师父这次泡茶，没有动用半分灵力。往日里她泡茶时，指尖会萦绕淡淡的茶雾，能让茶叶在水中舒展得格外均匀，可今日只有纯粹的水流、茶叶和师父的手艺。她正想问，就见茶心手腕轻旋，将铜壶放回炭上，然后抬手拂过壶身。那只紫砂壶竟微微震颤起来，壶盖缝隙里冒出的茶香比往日更清冽，带着山间晨雾的湿意，又混着雪水的甘凉。
“茶之真味，不在灵力，在人心。”茶心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声解释，“古人云‘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我这最后一盏茶，要的就是这份本真。”
话音未落，茶案另一侧忽然泛起淡淡的绿光，光影凝聚间，玄鉴的灵体缓缓显现。他不再是往日盲眼老者的模样，一身青布衣衫纤尘不染，双眼清澈如古井，只是灵体有些虚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自从前日将茶圣令合二为一，渡给茶心陆羽的本源茶气后，他就陷入了沉睡，此刻强行凝聚灵体，显然耗损极大。
“你这丫头，倒是会选时候。”玄鉴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依旧温和，他飘到茶案旁，目光落在紫砂壶上，“这壶是我当年从江南紫砂窑里淘来的，原是残品，亏得你养了这么多年，倒养出了灵性。”
茶心抬眼看他，眼中带着笑意：“当年你说这壶‘残而不缺，败而不颓’，正合我意。如今看来，倒是应了今日的景。”
青萝又惊又喜，刚要开口叫“玄鉴先生”，就见茶心提起紫砂壶，将第一泡茶水倒入茶海——这是洗茶的水，本该弃之，可今日的洗茶水竟也带着浓郁的茶香，落在茶海里泛起细小的泡沫，像撒了把碎星。
“第一泡洗茶，洗去尘埃；第二泡出味，品出真意。”茶心说着，再次提起铜壶注水，这次水流更缓，像是怕惊扰了壶中的茶叶。待壶中注满水，她轻轻盖上壶盖，指尖在壶身上轻轻敲了三下，动作虔诚得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玄鉴看着她的动作，轻声对青萝说：“这是‘醒茶’的古法，如今早已失传。当年陆羽煮茶，便要敲壶三声，说是唤醒茶叶的灵性。”
青萝点点头，目光紧紧盯着那只紫砂壶。她能感觉到，壶中的茶叶正在缓缓舒展，每一片芽叶都带着生命的气息，仿佛回到了云雾谷的枝头，沐浴着阳光雨露。而茶心的身影，在壶身冒出的茶香中愈发透明，连衣衫的颜色都淡了几分，像是要和这茶香融为一体。
“师父！”青萝忍不住叫出声，声音里满是恐慌。
茶心转头看她，眼神平静却温暖：“别怕，这是归途。”她抬手拿起三只白瓷茶杯，摆在茶案上，三只杯子呈“品”字形排列，正是当年三教茶会时她摆的茶席格局。“来，坐下吧。这盏茶，要三人共饮才圆满。”
玄鉴拉着青萝坐下，灵体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青萝看着茶心拿起紫砂壶，手腕轻倾，将茶汤注入三只茶杯中。茶汤呈淡淡的碧色，清澈见底，杯壁上挂着细密的茶珠，久久不散——这是“挂杯香”的极致，连当年三教茶会上，清虚子泡的“老君眉”都没有这样的境界。
“尝尝吧。”茶心将一杯茶推到青萝面前，又将另一杯推到玄鉴灵体前。玄鉴的灵体本无法饮茶，可当茶杯靠近他时，茶汤竟泛起淡淡的绿光，一缕茶香化作细流，缓缓融入他的灵体，让他虚幻的身影凝实了几分。
青萝端起茶杯，指尖刚碰到杯壁，就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息顺着指尖蔓延全身。她低头轻啜一口，茶汤入口先是微涩，像是当年第一次喝师父泡的茶时的味道，紧接着涩味褪去，化作满口甘醇，带着山间云雾的清冽、雪水的甘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暖到心底。
这口茶里，有她和师父在云雾谷采茶的晨雾，有三教茶会时的紧张，有阴阳茶席上的惊险，有每次大战后回到涤尘轩的安心——这哪里是茶，分明是师父一生的光阴，一生的感悟。
“怎么样？”茶心看着她，眼中带着期许。
青萝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她转头看向玄鉴，发现这位向来沉稳的老者，灵体竟也在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泪光。玄鉴喝的不是茶，是当年陆羽点化他时的茶气，是守护壶灵千年的执念，是与茶心相伴数载的情谊。
茶心拿起自己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在她口中化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从石蟾蜍口中得到鳞片时的懵懂，第一次泡出“涤尘茶”时的欣喜，大战中施展“无味之茶”时的决绝，还有看到青萝成长时的欣慰。她想起文正先生立的无字碑，想起慧觉禅师的彻夜诵经，想起那些受过她恩惠的凡人、小妖——他们都说她是英雄，可她从来都只是想泡好一盏茶，守护好身边的人。
“古人说‘茶如人生，苦尽甘来’，”茶心放下茶杯，指尖的透明感又重了几分，连茶杯都快要握不住，“我这一辈子，泡过无数盏茶，救过无数人，如今想来，最圆满的，还是这一盏。”
玄鉴看着她，眼中满是敬佩：“你以壶灵之身，悟透茶心，更悟透人心。陆羽当年点化我，说‘茶之道，在渡人，亦在渡己’，你做到了。”
茶心笑了，抬手想要擦拭桌上的紫砂壶，指尖却穿过了壶身——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虚幻，像水中的倒影。青萝惊叫着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只抓到一把带着茶香的空气。
“别碰！”玄鉴拉住青萝，声音凝重，“她此刻正在与茶汤的道韵共鸣，强行干扰，会让她灵识溃散的。”
青萝只能眼睁睁看着茶心的身影越来越淡，她坐在茶案前，保持着泡茶的姿势，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茶案上的三只茶杯已经空了，可杯中的茶香却越来越浓，弥漫了整个涤尘轩，甚至飘出了院子，引得院外灵种开出的花朵轻轻摇曳，花瓣上凝结的露珠都带着茶香。
“青萝，”茶心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却依旧清晰，“涤尘轩的地契，我放在柜台的木盒里，还有茶艺的诀窍，都写在那本蓝布封皮的册子上。那套九盏茶具，是壶灵的信物，你要好好保管。”
“师父！我不要地契，不要诀窍，我只要你！”青萝哭着扑过去，却再次穿过了茶心的身影。
茶心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傻孩子，我没有离开。我在这茶香里，在这涤尘轩里，在你种的灵种里。你要好好长大，替我看顾这方天地，替我泡好每一盏茶——记住，茶心即本心，只要本心不蒙尘，茶就永远有真味。”
她转头看向玄鉴，点了点头：“玄鉴，辛苦你了。茶圣令里的本源茶气，我用不上了，留给青萝吧。她是个好孩子，值得守护。”
玄鉴郑重地点头：“放心，我会护她周全，直到她能独当一面。”
茶心笑了，身体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像流萤般围绕着茶案旋转。光点掠过紫砂壶，掠过三只空杯，掠过青萝的发梢，最后缓缓升腾，融入了满室的茶香中。原本弥漫的茶香，此刻突然凝聚起来，在茶案上方形成一个淡淡的茶心的轮廓，轮廓对着青萝和玄鉴，轻轻鞠了一躬。
就在这时，檐角的铜铃突然发出一声轻响，清脆悦耳，不像昨夜的呜咽，反而带着一丝释然。茶案上的紫砂壶轻轻震颤了一下，壶盖缓缓打开，一缕茶香化作小龙的形状，盘旋了三圈，然后猛地冲向院中的灵种，钻进了那朵七彩琉璃般的花朵里。
青萝呆坐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只空茶杯，杯壁上的茶珠还没干，带着淡淡的余温。玄鉴的灵体虚弱地飘在一旁，看着那朵灵种开出的花，眼中满是复杂。
炭盆里的火还在烧着，铜壶里的水还在咕嘟作响，茶案上的九盏茶具静静摆放着，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茶心的身影，却再也看不见了。
青萝忽然想起师父刚才说的话——“我在这茶香里”。她低头闻了闻手中的茶杯，那股熟悉的茶香，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温暖。她握紧茶杯，眼泪还在流，嘴角却慢慢扬起了笑容。
她知道，师父没有离开。这盏茶的余韵，会像涤尘轩的茶香一样，永远留在她的生命里，留在这方天地间。而她，要带着师父的期望，好好活下去，把这盏茶的味道，把“涤尘”的精神，一直传承下去。
只是她没发现，在她握紧茶杯的瞬间，茶案上那套九盏茶具中，最中间的那只茶杯，杯底竟悄悄浮现出一个淡淡的茶字印记，随着茶香的波动，微微闪烁着微光。而院外的雪地里，一道细微的黑影一闪而过，目光死死盯着涤尘轩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