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厅的灯刚灭,幕布上就滚过一行粗粝的日文。苏拉啃着苹果,忽然被后排的动静惊得咬到了舌头——黄毛正举着手机打游戏,屏幕光在黑暗里闪得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
“关了。”马克的声音从旁边飘过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电影海报,《罗生门》三个烫金大字边角都卷了毛,“黑泽明拍这片子时,摄像机都得靠人扛着,跟你这手机比,算是老古董了。”
黄毛悻悻地锁了屏。这时幕布上的竹林开始晃动,穿粗布褂子的樵夫跌跌撞撞跑出来,草鞋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听得人后颈发麻。苏拉咬着苹果核忽然停住——这场景怎么看都像老家后山的林子,只是换了群穿和服的人。
“这故事我奶奶讲过类似的。”她凑到马克耳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说有个砍柴的撞见了命案,到官府一说,吓得连柴刀都扔了。”
马克没回头,眼睛盯着幕布:“全世界的老百姓都爱听这类故事,就像面包夹肉,换个酱还是那口实在。”
剧情往后走,苏拉渐渐看出了门道。同一个命案,樵夫说的是一套,强盗讲的是另一套,连死者借巫女之口说的版本,都跟前面俩人格格不入。她忽然想起去年在菜市场看俩大妈吵架,一个说“他先踩了我的葱”,一个喊“是她先撞的我车”,吵到最后,连卖鱼的都插话说“我瞅着是风刮的”。
“这不是扯吗?”黄毛忍不住嘟囔,“杀人就是杀人,哪来那么多说法?”
“你打球崴过脚没?”马克忽然问。
“上回跟人抢篮板,落地时踩人鞋上了。”黄毛摸了摸脚踝,“我觉得是对方故意伸脚,队友说我跳太猛,教练倒说场地滑。”
“这不就结了?”马克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同一只脚,三个人三个说法。黑泽明拍的哪是命案,是人心——就像你崴脚,疼是真的,可为啥疼,每个人都按自己的心思编故事。”
苏拉想起自己小时候偷掰邻居家的玉米,被抓住时哭着说“是玉米先勾我手的”。现在想想,那点小聪明跟电影里的强盗没两样——明明是自己贪嘴,偏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放映到一半,黄毛出去接电话,回来时带了包爆米花。幕布上的强盗正挥舞着长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竟有点像莎士比亚戏剧里的麦克白,狠戾里裹着股可怜劲儿。
“这导演学过洋玩意儿?”黄毛往嘴里扔了颗爆米花,“怎么看着跟话剧似的?”
“他年轻时在电影院当检票员,看完了好莱坞所有的默片。”马克从包里翻出本笔记,上面画着《罗生门》的分镜草图,“你看这镜头,强盗站在台阶上说话,摄像机从下往上拍,跟《公民凯恩》里的手法一模一样。”
可苏拉注意到的是别的——强盗说完话,镜头忽然切到飘落的樱花,粉白的花瓣粘在刀上,血腥气里混着点说不清的温柔。这让她想起外婆的嫁妆盒,红木面上刻着缠枝莲,边角却磕掉了一块,新旧好坏就这么生生凑在一起,反倒比崭新的更有看头。
电影快结束时,雨下了起来。樵夫抱着婴儿站在破庙里,雨声把他的叹息泡得发胀。苏拉忽然觉得,这雨下得真好,不管是强盗的谎话,还是妻子的眼泪,都被雨水一淋,露出点湿漉漉的真心——就像老家雨后的泥地,脚印再乱,太阳一晒,终究还是会平的。
灯亮起来时,黄毛揉着眼睛说:“明明是日本人的故事,怎么看得我心里发堵?跟上次看《哈姆雷特》似的。”
“因为你也撒过谎,也怕过事,也在夜里琢磨过怎么把自己说得好听点。”马克把海报折起来,边角的碎纸簌簌往下掉,“黑泽明厉害的地方就在这儿,他用日本的竹刀,挑开了所有人心里的那层窗户纸——管你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谁还没点藏着掖着的心思?”
苏拉走出放映厅时,看见天边挂着半轮月亮。她想起电影里巫女跳舞的样子,又想起莎士比亚戏剧里的鬼魂,忽然觉得,好故事就像这月亮,不管你站在东方还是西方,抬头看见的,都是同一轮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