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美术馆的展厅里,一束聚光灯打在《霸王别姬》的油画上。虞姬的水袖像两朵展开的墨莲,用油画颜料堆出的厚重感里,却藏着书法的飞白;项羽的铠甲泛着青铜色的冷光,笔触里却能看出水墨画的皴擦。王磊站在画前,咂摸着:“这画咋看着既熟又生?说它是油画吧,那线条软得像毛笔描的;说它是国画吧,颜色又浓得化不开。”
画的右下角,“林风眠”三个字签得潇洒,墨色里混着点赭石,像不经意滴上去的。周明翻着画册,指着另一幅《静物》:“你看这瓶瓶罐罐,摆得跟西方静物画似的,可那衬布的褶皱,明明是用墨的干湿画出来的,像极了八大山人的笔法。”
“破了界,就活了。”迪卡拉底教授拄着根竹拐杖,站在展厅中央。他刚从库房看了林风眠的草稿本,上面既有铅笔勾勒的希腊雕塑,也有毛笔涂的京剧脸谱,甚至还有用钢笔描的敦煌飞天,密密麻麻挤在一页纸上,倒像场跨时空的聚会。
“教授,他就不怕两边不待见?”林晓雅指着《秋鹜》,画面上几只野鸭浮在水面,用的是油画布和颜料,可水面的波纹,一笔下去有浓有淡,分明是水墨画的“留白”技法,“学西洋画的会不会说他‘不正宗’?画国画的会不会嫌他‘瞎胡闹’?”
迪卡拉底笑了,拐杖在地板上轻轻点了点:“还真有人骂过。他刚回国那会儿,有人说他的画‘非驴非马’——用油画颜料画京剧,是‘糟蹋洋玩意儿’;把西画的透视用到国画里,是‘丢祖宗的脸’。可林风眠不管这些,他说‘画是用来表达的,不是用来分门派的’。”
他翻开草稿本,指着其中一页:“你看他画的仕女,脸是鹅蛋形,带着江南女子的柔,可眼睛的画法,却学了西方的解剖,睫毛根根分明,透着股劲儿。这不是简单的‘加加减减’,是把两边的好都嚼碎了,再咽下去,长出自己的肉。”
苏拉忽然注意到《琵琶女》的背景,用大块的蓝色和紫色铺就,像莫奈的睡莲池,可前景的琵琶,弦是用焦墨勾的,透着股古意。“他这是把油画的‘色彩’和国画的‘线条’揉成一团了?”
“是揉成一团,更是打成一片。”迪卡拉底的声音里带着点赞叹,“林风眠年轻时在法国学画,看惯了塞尚的色块、马蒂斯的线条,可心里总惦记着老家梅州的皮影戏、庙里的壁画。他发现,西方画讲究‘眼见为实’,一笔一划要有根据;东方画讲究‘意在笔先’,画的是心里的劲儿。这俩看似对着干,其实都是为了把‘想说的’说清楚。”
王磊摸着下巴琢磨:“就像用筷子吃牛排?看着怪,吃着香。”
“比这更妙。”迪卡拉底指着《夜枭》,画面上的猫头鹰瞪着圆眼,羽毛用油画刀刮出肌理,像能摸出绒毛,可那眼神里的孤傲,却跟水墨画里的鹰一个脾气,“他用油画的‘实’画形,用国画的‘虚’画神。你看这猫头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可你觉得它下一秒就要飞——这就是两边的本事合到一块儿了,实的地方让你看得清,虚的地方让你想得多。”
周明翻到画册里的《向日葵》,林风眠画的向日葵,花盘是用浓黄和橘红堆的,像梵高的热烈,可花茎却用墨线勾得弯弯的,带着股东方的韧劲。“他这是故意跟梵高较劲?”
“是对话,不是较劲。”迪卡拉底合上画册,“林风眠说过,‘艺术就像水,能流到哪儿,就该流到哪儿’。西方的技法是渠,东方的意境是源,他不过是把渠挖宽了,让水畅快点流。你看现在的画家,用水墨画抽象,用油画写生宣纸上的梅兰竹菊,不都是跟着他的路子走?”
夕阳透过高窗,在《霸王别姬》的画布上投下斜斜的光,虞姬的水袖在光里仿佛真的飘了起来。王磊忽然觉得,这画里的项羽和虞姬,既不是京戏里的模样,也不是西方油画里的英雄美人,他们就该是这样——带着油画的厚重,透着国画的空灵,像两个从时光里走出来的故人,说着谁都听得懂的话。
迪卡拉底拄着拐杖往外走:“楼下有他用过的调色盘,一半是油画颜料,一半是墨块,俩玩意儿挤在一块儿,倒也相安无事。”
一行人跟着他下楼,林晓雅回头望了眼《霸王别姬》,突然想起林风眠的一句话:“我追求的不是中西的折中,而是两者的和谐,就像黑夜与白天,看似分开,其实同属一个世界。”
展厅里的灯光渐渐暗下来,那些画在暮色里仿佛更活了,油画的色块和水墨的线条,在昏暗中融成一片,分不清谁是谁,却美得让人挪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