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是从三个方向来的。
左边最密,踩得枯枝噼啪响,少说五六个人。右边稍微轻些,但更急。身后——我回头瞥了一眼——祭坛的青光已经暗下去了,但那个裂缝还在,黑漆漆地悬在半空,那只眼睛……老天,我宁愿自己瞎了也不想再看第二眼。
跑。这个念头蹦出来的时候,腿终于能动了。
我几乎是滚下最后一层台阶的,背包甩在肩膀上,短刀攥得死紧。林子还是那么暗,但这时候暗成了救命的东西。我猫着腰往哨声相反的方向钻——本能告诉我,吹哨的肯定不是来帮我的。
刚钻进灌木丛,就听见祭坛那边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石头上。然后是骂声,男人的,压得很低但压不住那股狠劲:“……跑了!分头追!”
心脏在嗓子眼跳。我趴在地上,连呼吸都屏住。苔藓的土腥味直往鼻子里钻,混着血腥味——哦,是我手肘擦破的地方,血糊了一袖子。
“东边!”又一声喊,离我不到二十步。
脚步声往右去了。我数着,一、二、三……四个人。还剩左边那队。我悄悄抬起头,从灌木缝隙往外瞄。
五个人,黑衣黑裤,手里都提着家伙。不是刀剑,是短棍一样的东西,黑乎乎的,在昏暗的林子里泛着冷铁的光。为首的是个矮壮汉子,正蹲在祭坛边上,用手指抹了抹那些渗出来的黑水,放鼻子底下闻。
“刚启动过。”他站起来,声音沙得像破锣,“晶石还在他身上。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慢慢往后缩,一寸一寸。背包蹭到了树枝——很轻的一声“咔”,轻得我以为是自己耳鸣。
矮壮汉子猛地转头。
我僵住了,连眼睛都不敢眨。
他往这边走了两步,眯起眼睛。我都能看见他脸上那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像条蜈蚣趴在那儿。时间慢得可怕。一只黑甲虫从我手背上爬过去,痒得要命,我不敢动。
就在他准备拨开灌木的时候,林子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凄厉得不像人声。
所有人都怔住了。矮壮汉子啐了一口,转身挥手:“老三那边出事了!过去!”
他们像鬼影一样消失在林子里。我等了足足半分钟,才敢大口喘气,肺里火辣辣地疼。
得离开这儿。马上。
***
我爬起来就跑,也不管方向了,只要离祭坛越远越好。树枝抽在脸上,生疼。刚才那一跤摔得不轻,膝盖每弯一下都像有针在扎。但脑子里那根弦绷着——停下来就完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直到我撞上一道土坡。
说是土坡,其实更像坟包,圆鼓鼓的,上面一棵树都没长,光秃秃地长满荒草。我手脚并用爬上去,趴在坡顶往回看。
祭坛已经看不见了,林子黑压压的一片。但天上那道裂缝还在——很小的一道黑线,像天被撕了个口子,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在慢慢合拢,但太慢了,慢得让人心慌。
坡下有条浅溪,水是浑浊的灰白色。我溜下去,捧水洗了把脸。水冷得刺骨,脑子清醒了些。
现在怎么办?回城?李司监肯定知道我会来这儿,说不定那些黑衣人就是他派的。可不回城,这荒山野岭的,我能去哪儿?
正想着,溪水突然泛起一阵涟漪。
不是风吹的。水底有什么东西在动,黑乎乎的一团,顺着水流往下漂。我盯着看,那东西漂到一块石头边上,卡住了。
是条胳膊。
人的胳膊,惨白惨白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手腕上有个刺青——三条扭曲的线,围成一个圈。
我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出来。刚退后两步,就听见身后有人说:
“找到你了。”
***
我猛转身,短刀横在胸前。
是个年轻女人,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一身灰布衣服,头发用木簪随便绾着。她站在溪对岸,手里没拿武器,就拎着个布包,像个采药的。
但她的眼睛不对。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在这鬼地方撞见陌生人该有的样子。
“你是谁?”我问,声音哑得厉害。
“路过。”她说,然后指了指水里的胳膊,“别碰那个。晦气。”
“那些人……是你杀的?”
她笑了下,笑得挺淡:“他们自己找死,往不该去的地方钻。”她上下打量我,“你从祭坛那边过来的吧?身上一股子‘门’的味儿。”
我心头一紧。“什么门?”
“别装了。”她跨过溪水,步子轻得没声音,“血晶石在你身上,对不对?拿出来我看看。”
我往后退。“凭什么?”
“凭我能帮你活着走出这座山。”她停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那些穿黑衣服的,是‘公司’的人。他们在这山里撒了网,就等你这样的傻子带着晶石往祭坛送。你运气好,刚才启动的时候出了岔子,裂缝没完全打开,不然现在你已经是祭品了。”
她说得太平常了,像在聊天气。可我后背发凉。“公司?什么公司?”
“专门处理‘不该存在的东西’的公司。”她歪了歪头,“祭坛、晶石、古神碎片……都是他们的业务范围。你撞进人家饭碗里了,懂吗?”
我握刀的手在抖。“那你呢?你又是哪边的?”
“我?”她想了想,“算中间人吧。有人托我来看一眼,看这次‘开门’能不能成。现在看来——”她瞥了眼天上正在缩小的裂缝,“又失败了。可惜。”
远处传来哨声,这次的调子不一样,又急又厉。
她脸色微变。“啧,追过来了。”她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扔给我,“抹在脚踝和手腕上,能遮掉你身上那股味儿。往北走,看见一片乱石滩就右拐,顺着干河道能绕出山。”
“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是帮你。”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是帮那个托我的人。他说你还有点用,死了可惜。”
“谁托的你?”
她已经走进林子了,声音飘过来:“一个姓陈的老先生。他说你爹欠他一样东西,该你还了。”
姓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爹从来没提过姓陈的人。
哨声越来越近。我咬开瓷瓶塞子,里头是种黏糊糊的灰色药膏,闻着像草药混了石灰。我胡乱抹在手腕脚踝上,冰凉冰凉的。
往北。乱石滩。干河道。
我拔腿就跑,脑子里乱成一团——爹欠了什么?公司是什么东西?那女人说的“门”和“古神碎片”又是……
刚跑到土坡背面,我就听见了枪声。
不是箭矢,是枪。很闷的一声“砰”,接着是鸟群惊飞的扑棱声。我躲在石头后面,偷偷往回看。
溪边,矮壮汉子那队人堵住了灰衣女人。她没跑,就站着,布包放在脚边。矮壮汉子手里端着个铁管一样的东西,管口还冒着青烟。
“人呢?”矮壮汉子问。
“走了。”女人说。
“往哪走了?”
女人笑了。“你猜?”
第二声枪响。
女人身子晃了一下,左肩迸出一团血花。但她没倒,反而往前踏了一步,手里多了把短刀——刀身是暗红色的,像浸过血。
“公司办事,闲人退避。”矮壮汉子举起铁管,“最后问一次,人在哪?”
女人抹了把肩上的血,舔了舔嘴唇。
“在我后面。”她说,“你们追不上了。”
然后她扑了上去,刀光快得像闪电。
我没敢再看,扭头就往北冲。身后传来打斗声、惨叫声,还有第三声枪响。
林子在眼前晃,树枝划破了额角,血糊进眼睛。我抹了一把,视线里一片猩红。
乱石滩,乱石滩在哪儿——
脚下一空。
我整个人往下坠,原来是个陡坡,碎石泥土跟着一起滚。我护住头,天旋地转地滚了不知道多少圈,最后狠狠砸在平地上。
眼前发黑,半天才缓过来。我爬起来,发现自己掉进了一条干涸的河床里。两岸是高高的土壁,头顶一线天光。
河道蜿蜒向北。
我踉跄着往前跑,膝盖疼得快要跪下去,但不敢停。背后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和心跳。
不知道跑了多久,河道突然变宽,前面出现了岔口。左边继续窄,右边宽敞些,但堆满了白骨——动物的,也许还有人的,白花花的一片。
该往哪边走?
我正犹豫,怀里的血晶石又烫了一下。这次不是警告,更像……指引。它在发热,朝着左边那条窄道。
我咬牙,选了左边。
窄道越走越暗,土壁几乎合拢,得侧着身子才能过。挤了大概十几丈,前面豁然开朗——
是个山洞。天然的,不大,但足够藏身。洞底有滩积水,洞壁长着发光的苔藓,绿莹莹的。
我瘫坐下来,浑身都在抖。从背包里摸出水袋,灌了两口,才发现手肘的伤口已经结了层黑痂,像烧焦的皮肉。
外面彻底没声音了。那些黑衣人,那个灰衣女人,枪声,打斗——都消失了。只有山洞顶滴水的声音,嗒,嗒,嗒。
我掏出晶石。在苔藓的微光下,它红得发黑,核心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转动,像只沉睡的眼睛。
姓陈的老先生。爹欠的东西。公司。门。
我靠在洞壁上,闭上眼。脑子里闪过那只从裂缝里睁开的黑色巨眼。
它看见我了吗?
还有,那个女人……死了吗?
正想着,山洞深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像石头被踢动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抓紧短刀,盯着那片黑暗。
黑暗中,亮起了两盏小小的、幽绿色的光。
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