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死寂。
只闻明蕴绣鞋踏地的轻响。
她没有看面如死灰的蓝衣夫人一眼。
裙裾在满地狼藉中迤逦而过,在太子妃座前五步处站定,敛衽一礼,姿态恭谨。
“惊扰太子妃了。”
她抬首,目光沉静。
“今日原送赵老夫人最后一程,不想有人在这素幡白烛之下,非议忠烈门庭,妄论我戚家处事。”
她语速不疾不徐,字字清晰。
“姝姐儿性如烈火,见不得有人言行无状,出言制止,行事或有冲动之处,可也是教有些人何谓慎言,何谓敬重,想来……”
明蕴一字一字道:“无错。”
太子妃指尖的碧玺佛珠停了一瞬,唇角弯起恰好的弧度。
“说的是。”
她目光掠过地上狼藉。
“赵家满门忠烈,原不该受此轻慢。五娘子的性子我知晓,这片赤子之心最是珍贵,我一贯是喜欢的。”
她又看向明蕴。
“戚世子成亲那日,宾客如云,没能与你说上话。不过荣国公府的眼光向来是好的。如今瞧着,果然是秀外慧中。”
这话一出,是表明了态度。
太傅夫人格外不屑!
“这……太子妃还是太宽容了。”
“我看啊,世子夫人真是好厉害的嘴。”
“只是新妇刚进门,还是谦逊些好。这满京都的高门,谁家不是几代人的体面堆出来的?凭一时气盛,怕是在这京中……走不长远。”
明蕴认可。
“朝夫人说得是,体面确是几代人攒下的。”
她话锋一转。
“所以,晚辈格外好奇……”
明蕴温声请教:“贵府三公子年前新纳的扬州外室,进门不过五月便早产下个孱弱婴孩,至今汤药不离……,这般体面,不知是府上哪代人攒下的?”
太傅夫人瞳孔骤缩。
这件事,在外她可是瞒的死死的。
明蕴怎会知晓。
戚锦姝激动了:?!!!
她怎么不知道!
“什么!”
戚锦姝声音很大,唯恐天下不乱。
“五月!”
“怀胎要九月,五月便落草……”
她故意拖长语调,忽地抚掌而笑。
“哎呦!这哪是早产,分明是赶着投胎啊。”
“我说朝三公子怎么总往扬州跑,原是在那儿修了座送子观音庙呢!”
未曾娶妻,倒先有了庶子,这终究不是体面事。
这可不能认。
太傅夫人强自镇定。
“你胡说。”
明蕴:“是不是胡说,夫人心里清楚。”
她疑惑:“自己府上尚且一塌糊涂,夫人怎么还有闲心在别人家的丧仪上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明蕴将手炉递给身旁的吴婆子,指腹摸索着腰间的玉佩。
“不过说起扬州瘦马——”
她抬眼望向太傅夫人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唇角漾开江南烟雨般朦胧的笑意。
“臣妇虽出身滁州小户,倒听过桩风流旧事。”
“有个姓何的盐商,家中妻妾成群,这佛也拜了,钱也捐了,可就是没有半个子嗣,自暴自弃宿秦楼楚馆后重金赎了个瘦马作妾,七个半月便生下八斤重的早产儿。”
“本是件好事,偏洗三那日稳婆吃醉了酒,直夸这孩子眉眼像极了马场南街的画师。”
明蕴戛然而止,又说回来。
“就怕贵府三公子认下的,究竟是不是朝家血脉,实在难说。”
明蕴很善良,给出意见。
“依我看啊,夫人与其操心别家女儿嫁不嫁得出去,我有没有资格进戚家的门,不如先回府好好理一理家中床帏之事,血脉之疑。”
“免得和那盐商一般,哪日也被人当了笑话,替别人养孩子,还在这儿端着架子指点戚家治家无方。”
满场骤然响起压抑的抽气声,这是直戳肺管子的阴私!
再看太傅夫人阴沉的脸色,看来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血脉正统,足以动摇家族根基。
太傅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你……你血口喷人!”
“不知发的什么癔症!”
戚锦姝乐了。
她嗔怪。
“嫂嫂操心什么?”
“养个孩子怎么了?朝家家大业大,又不是养不起。”
“多张嘴吃饭罢了,权当是给三公子积攒福德,给朝家……广纳福泽啊!”
“噗——”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漏出一声压抑的嗤笑。
堂宾客被两人连番诛心之言震得心神摇曳。
太傅夫人气得摇摇欲坠之际,一道沉缓而极具分量的声音,自厅堂东侧不显眼的座位上响起一声。
“朝夫人。”
东侧席间,那些衣着素净却气度雍容的世家主母们,个个都是历经世故的人精。
她们自踏入厅堂起,便不曾轻易开口,只端着茶盏作壁上观。
只见镇国公夫人缓缓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眸,手中茶盏嗒一声轻搁在案几上。
“有些事,既然被摆到了明面上,我镇国公府便不得不问个明白。”
她并未起身,声音不高,却不怒自威,让嘈杂的前厅瞬间再度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
“毕竟,我家小女与贵府三公子的婚书,此刻还压在祠堂的祖宗牌位下。”
两家才定亲不久!
她稍作停顿,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
“如今三公子既有外室子嗣,无论月份几何,出身何处——”
镇国公夫人目光如古井无波,却冰冷地锁定了太傅夫人。
“此事,你太傅府是否该先给我镇国公府一个交代?”
一场丧宴,已彻底变了味道。
戚五娘子掀桌打人的泼天动静,早已被这动摇两大世家联姻根基的滔天巨浪,冲得无影无踪。
东侧席间,那些始终静观其变的世家主母们,眼底泛起波澜。
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明蕴沉静的侧影。
嗯。
她这时候找了位置坐下,悠哉悠哉好似不知方才掷出的石子,已在深潭里激起了怎样的暗涌。
适才一连串发难,时机,火候乃至最后引燃镇国公府这把大火的落点,都精妙得令人心惊。
这哪里是根基浅薄的新妇?分明是深谙人心、善借风势的操棋手。
太傅夫人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我……”
徒劳地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