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美术馆的灯光在深夜十一点准时熄灭,只有三楼东侧的小会议室还亮着。
姜芸将传承印轻轻按在最后一幅绣品的角落,淡金色的编码在灯光下浮现——这是今晚加盖的第九十七幅作品。她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向会议桌上整齐排列的绣品。每一幅的右下角都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身份证”:Sx-起始年份-创作年份-序列号。
“芸姐,喝点茶。”王桂香端着保温杯推门进来,眼里满是血丝,“大伙儿都还在楼下忙着,说要赶在展会闭幕前,把所有展品都盖上印。”
姜芸接过茶杯,温热透过杯壁传来。她走到窗边,俯瞰着夜色中的城市。远处霓虹闪烁,近处美术馆的轮廓在月光下静默如一座守护文明的堡垒。
“桂香姐,你说百年后,有人看到这些编码,会想起今晚吗?”
王桂香走到她身边,声音很轻:“会想起的。就像我们现在看曾祖母那辈人的绣品,针脚里都带着她们的温度。”
楼下传来压低的笑语声。透过玻璃,姜芸看见几个年轻绣娘围坐在临时工作台旁,一边盖章一边轻声交谈。小满用手语比划着什么,旁边的聋哑学校老师笑着点头。张强提着热水壶在展厅里巡逻,不时停下来检查门窗——火灾之后,他对“安保”二字有了近乎执着的认真。
“对了,”王桂香忽然想起什么,“下午你接待外宾时,林婉清女士又来了趟。她留下这个。”
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姜芸打开,里面是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和几页抄录的手稿。照片上,一个穿着民国学生装的年轻女子站在一口古井边,手中捧着绣绷,笑容清澈。背后模糊的匾额上,能辨认出“绣娘祖祠”四个字。
手稿则是林素音日记中关于“祖祠的井”的片段抄录:
“甲子年三月初三,祖母领我至祖祠,言此井三百年一开,开时泉涌如练,映月成彩……井壁有历代绣娘镌刻的针法图谱,水涨时方能浮现。然自乾隆年间最后一次开启,至今已百六十载未现异象。祖母嘱我:若此生得见井开,务必记下图谱,此乃苏绣命脉所系……”
姜芸的手指抚过“三百年一开”那几个字。按照时间推算,如果从乾隆年间最后一次开启算起,下一次应该就在这几年。
“芸姐!”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张强探进头来,神色有些紧张,“值班室说,明天上午的国际非遗专家团要临时增加一个环节——现场验证咱们的‘溯源系统’。”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队的那个法国专家,以前在山崎株式会社做过顾问。”
第二天上午九点,当姜芸走进特意布置的验证区时,明显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张力。
长条桌前坐着六位来自不同国家的非遗专家,正中那位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法国老者,正是皮埃尔·雷诺——国际知识产权领域知名的权威,也是山崎株式会社多起非遗商标案的特聘顾问。
“姜女士,很荣幸见到您。”雷诺起身,礼节性握手,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我们很欣赏贵合作社在灾后重建中展现的凝聚力。不过,对于您昨天论坛上提到的‘非遗溯源编码系统’,我们有些技术性疑问。”
他做了个手势,助手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投影幕布上出现复杂的专利文件截图。
“根据国际知识产权公约,任何声称具有‘防伪溯源’功能的技术标记,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不可复制、信息可验、历史可追溯。”雷诺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法语腔,“您昨天展示的印章,似乎只是一种物理印记,如何证明它不可复制?又如何确保编码信息的真实性?”
展厅里安静下来。合作社的成员们屏住呼吸,王桂香攥紧了围裙边,张强的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对讲机——尽管那里现在空着。
姜芸面色平静。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关。
“雷诺教授,您的问题很好。”她走到展示台前,轻轻拿起那幅《涅盘凤凰》,“中国有句古话:真金不怕火炼。真正的传承,经得起任何检验。”
她将绣品平铺在特制的验证台上,打开侧面的紫外灯管。在紫光照射下,编码下方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淡金色信息流:针法图谱、丝线染色配方、绣制耗时记录、甚至还有绣制过程中的温湿度数据。
“这是……”一位德国专家凑近屏幕,镜片几乎贴到绣品表面。
“每一幅绣品在制作过程中,合作社都有详细的创作日志。”姜芸点击平板电脑,调出对应的电子档案,“传承印的编码与这些档案一一对应。印章本身采用的特殊印泥,含有只有苏州特定矿区才出产的青玉微粉,在紫外线下会显现独特的光谱特征——就像人的指纹。”
她示意工作人员递来一枚仿制的印章:“这是我们在当地工艺品市场找到的仿制品,外表几乎一模一样。但请各位看看效果。”
仿制印章盖在空白绣布上,出现的编码模糊粗糙,紫光照射下没有任何光谱反应。
雷诺教授接过两幅样品,仔细对比了整整三分钟。他的眉头渐渐皱起,然后又缓缓舒展。
“技术层面,我暂时没有疑问。”他放下放大镜,话锋却突然一转,“但是姜女士,您如何证明这些所谓的‘传统针法’,不是近年来从其他绣种借鉴甚至……挪用的呢?”
问题如一把暗刀,直刺要害。
展厅后方传来压抑的吸气声。姜芸看见小满站了起来,手语老师急忙拉她坐下。
“这个问题,我想请我们合作社最年长的绣娘回答。”姜芸转向坐在轮椅上的陈阿婆——这位九十三岁的老匠人,是今天特意从镇上接来的。
陈阿婆被孙女推上前来。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几个复杂的弧线。
“这是‘游鳞针’,我七岁时跟祖母学的。”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清晰,“祖母说,这针法是她太祖母从南宋的‘鱼藻图’上琢磨出来的。你们看——”
她指向《涅盘凤凰》中凤凰尾羽的部分,那些金红丝线交织出的鳞片状光泽,“这用的是改良的游鳞针,但骨子里还是老祖宗的东西。你们要是不信,去苏州博物馆看看那幅《莲塘乳鸭图》,八百年前的绣品上,就有这个针法的影子。”
孙女递上一本泛黄的针法图谱手抄本。陈阿婆翻到某一页,上面用毛笔绘制的针法示意图,与绣品上的纹理惊人相似。页脚标注着:民国十二年抄录自林家绣坊林素音。
“林素音……”雷诺教授喃喃道,他显然知道这个名字在国际刺绣研究界的分量。
验证环节进行到中午。当最后一位专家点头表示认可时,姜芸才感觉到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姜女士,我必须承认,你们的工作令人印象深刻。”雷诺教授在离开前,难得地露出了真诚的表情,“不过商标战的战场不在技术层面,而在法律和国际舆论场。山崎会社……他们很擅长后者。”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姜芸的肩膀:“祝你们好运。”
下午的展会依旧人潮涌动。但姜芸注意到,有几个拿着专业相机的人一直在展区外围转悠,不时对着传承印的特写拍照。
“是日本媒体的记者。”玛利亚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低声说,“山崎会社开始造势了。我收到消息,他们准备在下周的日内瓦非遗保护论坛上,提交一份‘东亚刺绣技法源流考’的报告,声称苏绣中的三十六种核心针法,与日本京绣有‘同源性’。”
姜芸的手微微收紧。窗外的阳光刺眼,她却感到一阵寒意。
“芸姐!”小满跑过来,手里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微博界面——一条名为“日本会社注册苏绣商标,非遗保护路在何方”的话题已经冲上热搜。评论区两极分化,有人愤怒谴责文化掠夺,也有人冷嘲热讽“自己守不住怪谁”。
就在这时,姜芸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苏州的陌生号码。
“姜芸女士吗?我是苏州绣娘祖祠管理委员会的李主任。”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而急切,“我们这边……出了点怪事。”
“您慢慢说。”
“祖祠后院那口封了上百年的古井,从昨天开始,井水突然上涨了。”老人的声音发颤,“更奇怪的是,井壁上浮现出了……字。很多很多字,像是刻上去的,但以前从没见过。”
姜芸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看向桌上那张林素音的老照片——少女站在井边,阳光洒在井沿上。
“井壁上浮现的,是不是针法图谱?”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钟。
“您……您怎么知道?”
窗外的云层散开,一束阳光正好照在姜芸手中的传承印上。青玉内部,那些丝线状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光线下缓缓流淌,最终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发光的图案——
那是一个井口的轮廓,井中有三道水纹交织盘旋,分别呈现出匠心、传承、团结的篆书变体。图案下方,浮现出一行蝇头小楷:
“三百年期至,灵泉将开。三钥齐聚之日,即苏绣重光之时。”
姜芸抬起头,目光穿过展厅嘈杂的人群,仿佛看见了百里之外,那口正在苏醒的古井。
“李主任,请您保护好现场。”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我马上回苏州。”
挂断电话,她转身看向合作社的成员们。大家已经围拢过来,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都从她的神色中读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桂香姐,你和小满继续负责展会,所有传承印流程照常。”姜芸开始快速部署,“张强,你联系县里,请李队长派两位同志护送我回苏州。玛利亚,日内瓦论坛那边,请你帮忙收集所有相关材料。”
“芸姐,到底怎么了?”王桂香忍不住问。
姜芸拿起那枚传承印,青玉在掌心温热如火。
“祖祠的井醒了。”她轻声说,眼中闪过复杂的光,“三百年的等待,可能要在我们这一代结束了。”
展厅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极了绣品上那些穿越时光的丝线。
小满忽然举起手,手语快速而清晰:“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
年轻绣娘们纷纷点头。老匠人们沉默地站直了身体。王桂香握住了陈阿婆枯瘦的手,张强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拨号。
姜芸看着这一张张面孔,忽然想起林素音日记中的一句话:“一针一线,皆是众人之力;一图一景,俱为代代相传。”
她深吸一口气,将传承印小心收进贴身的内袋。玉石贴在心口的位置,传来有节奏的温热搏动,仿佛与她的心跳,与这间展厅里所有人的呼吸,与百里之外那口古井中上涨的水声,渐渐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