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省城高楼间的缝隙,化作一道道锐利的光束,投射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姜芸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清明。她将那本泛黄的《民国绣娘日记》放在床头,仿佛那不是一本日记,而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与她自己的心跳遥相呼应。
她起身,走到窗前。城市还未完全苏醒,远处的街道像一条条灰色的缎带,偶有车辆驶过,如同缎带上滑动的珍珠。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昨天下午,那位名叫沈佩云的沈家后人所说的话。
“我祖母沈静姝,她总说,苏绣是有‘灵’的。这灵,不在天上,不在地下,就在每一个绣娘的心里,在每一根丝线的穿引中。她称之为‘灵泉’。”
茶馆里,氤氲的茶香中,沈佩云的声音温婉而有力。她没有将日记直接交给她,而是翻开其中一页,指着娟秀的字迹给姜芸看。
那上面写着:“……今日与东洋绣商论道,彼重技而轻道,重利而轻义。其绣品虽精,却如木偶无魂。吾辈苏绣之魂,在于‘灵泉’不枯。泉有三源,曰‘匠心’,为针线之本;曰‘传承’,为文脉之续;曰‘团结’,为众志之城。三者缺一,则泉涸而绣亡。”
“我祖母说,她那个时代,‘匠心’在商业冲击下变得浮躁,‘传承’因战乱而濒临断绝,‘团结’则被各家各户的门第之见所阻隔。她穷尽一生,想做的就是把这三者重新聚拢。”沈佩云轻抚着纸页,眼中有泪光,“她相信,当三要素齐聚,‘灵泉’的源头就会显现。她日记里写的‘苏州绣娘祖祠’,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地点,更是一种象征,是所有绣娘精神归属的‘祠堂’。”
那一刻,姜芸感觉自己手中的茶杯都变得滚烫。她想起火灾后,贫困村绣娘送来的桑蚕丝,想起合作社成员不分彼此的互助,想起老匠人与年轻绣娘之间的教学相长。这不正是沈静姝祖母所说的“团结”与“传承”吗?而她自己,对每一针每一线的极致追求,不正是“匠心”的体现吗?
原来,她一直在无意中,践行着百年前一位绣娘的遗愿。
“这本日记,应该由你来保管。”沈佩云将日记郑重地合上,推到她面前,“你和你合作社的故事,让我看到了祖母希望看到的未来。‘灵泉’的复苏,或许就在你们这一代了。”
姜芸没有推辞。她伸出双手,如同接过一个新生儿的洗礼,将日记捧了过来。日记的封皮是柔软的蓝布,触手微凉,却带着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她仿佛能感受到,沈静姝在灯下写下这些文字时,那份深沉的忧虑与不灭的希望。
翻开日记的最后一页,一幅用墨线勾勒的图案映入眼帘。那是一个由无数丝线交织而成的地球,地球上,不同肤色、不同服饰的女性绣娘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图案的下方,写着一行小字:“天下绣娘,本是一家。”
姜芸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这图案,竟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标志中的地球与人群元素,有着惊人的神似。难道,一个世纪前的中国绣娘,就已经有了如此超前的全球化视野?
她将日记小心翼翼地收好,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得到答案的释然,有肩负重任的沉重,更有对未来的无限遐想。
上午九点,“非遗扶贫成果展”主题论坛准时开始。
姜芸坐在发言席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有专家学者,有政府官员,有媒体记者,也有来自全国各地的非遗传承人。聚光灯打在脸上,有些灼热,但她的心却一片宁静。
她没有拿稿纸。她的故事,早已刻在心里。
“大家好,我叫姜芸,是一个来自江南小镇的苏绣绣娘。”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却字字清晰,“今天,我想讲的,不是一个成功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守护’的故事。”
她没有讲高深的理论,没有谈宏大的战略。她只讲了她们合作社的故事。她讲了那场无情的大火,如何烧掉了仓库,却点燃了所有人的心;她讲了贫困村的绣娘,如何用最质朴的方式,送来她们最宝贵的桑蚕丝;她讲了王桂香大姐的热汤,张强巡逻的手电,讲了年轻绣娘与老匠人之间的传承与碰撞。
“……火灾过后,我们站在一片废墟上,有人问我,还能坚持下去吗?我看着身边一张张沾着灰尘却无比坚定的脸,我明白了,苏绣,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名字,它是我们所有人的名字。它是一针一线,织就的集体命运。”
当她讲到小满,那个看不见世界的女孩,如何用指尖绣出《百鸟朝凤》时,台下响起了第一阵自发的掌声。她描述着小满如何用耳朵去听丝线的摩擦声,用皮肤去感受针脚的起伏,将一个绚烂的世界,绣在黑暗之中。
“我们常常说,传承。什么是传承?传承不是把一门手艺锁在博物馆里,而是让它活在每一个人的手里,心里。让它在贫困的土地上开出花,让它在无声的世界里唱出歌。这,才是我们理解的‘非遗扶贫’。”
她的发言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充满了真实的力量。台下的许多人,眼眶都湿润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玛利亚女士,更是频频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发言结束,掌声雷动。姜芸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这一刻,她感受到的,不再是个人荣誉的喜悦,而是一种被理解、被认同的巨大慰藉。
论坛结束后,她被记者和与会者团团围住。问题一个接一个,关于合作社模式,关于小满的未来,关于非遗的现代化之路。姜芸耐心地一一解答,心中却始终惦记着那本日记,惦记着“灵泉”的秘密。
好不容易脱身,她回到展位,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张强正一脸严肃地和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说着什么,而小满则不安地站在一旁。
“芸姐。”张强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了?”姜芸心里咯噔一下。
“这位是县公安局经侦大队的李警官,他找你。”张强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警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容严肃。他向姜芸出示了证件,然后压低声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姜芸同志,有个情况,需要立刻向你通报。我们刚刚接到国际刑警组织中国国家中心局转来的消息。”
姜芸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李警官的目光扫过展柜里那幅流光溢彩的《百鸟朝凤》,然后回到姜芸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日本的山崎株式会社,已于上周,向日本特许厅提交了‘苏绣’一词的商标注册申请。根据我们得到的最新消息,该申请……已经被正式受理了。”
“什么?”
姜芸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周围记者的喧闹,观众的赞叹,展厅的灯光,所有的一切都迅速褪色、模糊,只剩下李警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他嘴里吐出的那几个冰冷的字。
“苏绣”……被注册成商标?
这怎么可能?
“苏绣”是一个地域名称,是一个流传了千年的文化品类,是无数绣娘共同创造和守护的瑰宝。它就像“书法”、“国画”、“陶瓷”一样,是属于全民族的文化符号。怎么能被一个公司,一个外国的公司,注册成私有的商标?
她的第一反应是荒谬,是不可思议。但看着李警官严肃的眼神,她知道,这不是玩笑。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头顶,比冬天的河水还要刺骨。她仿佛看到,一双无形的手,正伸向她们的文化根基,要将她们的身份认同,连根拔起。
“受理了……意味着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意味着,如果我们在规定期限内不提出异议,不通过法律途径进行阻击,一旦商标注册成功,他们在日本,甚至在其他认可其商标效力的国家,将拥有‘苏绣’的独家使用权。到那时,我们的绣品,哪怕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绣出来的,只要进入他们的市场,就可能被认定为‘侵权’。”李警官的解释冷静而残酷,“一场国际知识产权的战争,已经打响了第一枪。而你,姜芸同志,你和他的合作社,就是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阵地。”
李警官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姜芸的心上。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展位。那幅《百鸟朝凤》依旧华美,荷花绣屏依旧沉静,那些“灾后重建”的绣品依旧充满了力量。可就在几分钟前,它们还是荣耀和希望的象征,此刻,却仿佛变成了即将被掠夺的珍宝。
她想起了沈静姝日记里的话:“彼重技而轻道,重利而轻义。”
山崎株式会社,她听说过。他们以精密的工业刺绣技术闻名,生产的绣品产量巨大,价格低廉,却始终缺少苏绣的灵魂。原来,当他们无法在“道”的层面上超越时,他们选择了用“利”的武器,来摧毁“道”的根基。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握住了那枚温润的“苏绣传承印”。
印章的触感,依旧温暖。那上面浮现出的“非遗溯源编码”,仿佛在提醒她,每一件作品,都承载着独一无二的血脉。这血脉,可以追溯到沈静姝,追溯到更久远的年代。
这场战争,不是为了一幅绣品,不是为了一笔订单,而是为了守护这个名字——苏绣。
她深吸一口气,胸中的震惊和愤怒,渐渐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决绝。
她抬起头,眼神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温婉的江南绣娘,而是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李警官,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请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
窗外,阳光依旧灿烂。但姜芸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已经汇聚在了地平线上。而她,和她的合作社,必须站在这场风暴的中心,为苏绣,为传承,为尊严,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