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视元年夏末,洛阳上阳宫的亭台楼阁,仿佛比离宫前更加沉闷滞重。
从嵩山石淙河畔归来,已半月有余。那场夏日雅集与摩崖刻石的余韵,如同精美瓷盏中最后一缕茶香,初时馥郁,却在深宫无处不在的、混合着陈年檀香、墨汁与隐约药味的空气里,迅速消散,了无痕迹。
武曌坐在长生殿西暖阁的窗边。窗外是精心修葺的皇家园林,奇石叠嶂,曲水流觞,牡丹虽谢,仍有各色夏花争妍,一切皆完美得如同画师笔下的工笔重彩。然而,这份完美却带着一种紧绷的、了无生气的僵硬感。没有山风穿林的自由,没有水击巨石的天然轰鸣,更没有那种置身于真正旷野之中、被无边绿意与天地之气包裹的松弛。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案头一卷刚刚完成的《石淙会饮诗录》。锦缎封面,内里是上官婉儿亲自监督誊抄、以泥金小楷精心录制的当日所有诗作,并附有石刻布局的精细摹图。这卷东西,本该是值得反复品赏、引以为傲的纪念。可此刻,她只翻了几页,便觉索然。
那些诗句,无论是她自己的雄浑,太子的恭谨,狄仁杰的沉稳,还是张氏兄弟的华美,此刻读来,都仿佛隔着一层琉璃罩子。字句依然,却失了山水之间的鲜活气韵,只剩下一场被记录、被固化、被装订成册的“风雅表演”。石刻本身或许能在嵩山存留很久,但除了文人墨客、后世史家,又有多少真正的贩夫走卒、村野百姓,会去那深山幽谷中仰观、品读呢?它能触及的,终究是有限的圈子。
一种比离宫前更深的虚空感,悄然攫住了她。这感觉并非突如其来的惊涛,而是如同殿角青铜冰鉴里缓缓渗出的、无处不在的寒意,丝丝缕缕,浸透骨髓。
七十六岁了。
这个数字不再仅仅是臣子奏疏中恭敬提及的“圣寿”,而是真切地体现在她日渐困乏的精神、偶尔眩晕的视线、以及哪怕在盛夏也需轻裘加身的畏寒体感上。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依旧殷勤,他们年轻温热的手为她推拿时,能带来短暂的舒适;他们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市井笑谈,也能博她一时莞尔。但欢愉过后,那如影随形的孤寂感反而更加清晰——他们仰望的是她手中的权力,渴求的是随之而来的富贵,他们俊美的皮囊与刻意的讨好,填补不了灵魂深处对理解、对共鸣、对超越尘世琐屑之物的渴求。
她不仅是衰老的妇人,更是掌控天下的帝王。而帝王的孤独,是站在权力之巅,俯瞰众生,却无人能真正并肩、无人敢直视内心的荒芜。明堂铁券锁不住未来的人心鬼蜮,石淙刻石也留不住正在加速流逝的生命时光。她需要一个更宏大、更直接、更能让万民感知、甚至能让神佛侧目的“证明”。证明她的功业,她的虔诚,她的……不朽。
这一日午后,她摒退了二张,只留上官婉儿在侧。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冰鉴融化的水滴,极有规律地敲击在铜盆里,嗒,嗒,嗒,如同更漏。
“婉儿,”武曌忽然开口,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一株盛放的紫薇花上,“朕自嵩山归来,心中常有所思。摩崖石刻,虽可传文,然能观者几何?能感者几何?”
婉儿执笔的手微微一顿,谨慎答道:“陛下诗文明载金石,与嵩岳同久,后世文人史家,自当瞻仰研读,感佩陛下文治武功、雅量高致。”
“文人史家……”武曌重复着,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便是这些了。可朕有时想,天下万民,耕田织布,引车卖浆者,十之八九。他们或许不识字,不解诗,但他们有眼睛,有心。” 她转过头,看向婉儿,眼中渐渐燃起一种异样的光彩,“朕需要一种……让他们一看便知,一听便懂,便能心生敬畏,感念皇恩浩荡与佛法慈悲的东西。一种比宫殿更崇高,比诗文更直观,能直达人心的……象征。”
婉儿心中微凛,隐约猜到女皇所指,试探道:“陛下的意思是……”
“佛。”武曌缓缓吐出这个字,眼神变得悠远而灼热,“自东汉永平年间,白马驮经,佛法东传,至今已数百年。我朝自太宗文皇帝、高宗天皇大帝以降,亦尊佛崇法,寺塔遍于天下。佛者,觉也,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其像庄严,见者心生欢喜、敬畏、向善之念。”
她站起身,缓缓踱步,声音里渐渐充满了构想蓝图时的力量感:“朕欲在神都近畿,择一形胜之地,建造一尊举世无双、顶天立地之巨佛。要以最好的铜,鎏以最纯的金,使其在日光下,光芒万丈,数十里外可见!使其法相之庄严慈悲,令观者无不震撼,心生皈依。这不仅是一尊佛像,更是朕对佛法的至诚,对苍生的庇佑祈愿,亦是我武周盛世、德被八方的巍然象征!它将屹立在那里,十年,百年,千年……比宫殿持久,比诗文直观,无论帝王将相还是黔首黎民,只要望见它,便会想起这个时代,想起朕!”
她的语气愈发激昂,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尊金光璀璨、俯瞰众生的巨像。这构想带来的满足感与宏大感,暂时驱散了那些琐碎的空虚与孤独。
婉儿听得心潮起伏,却也不无忧虑。如此巨像,耗费何等惊人?她斟酌着词语:“陛下发此宏愿,实乃苍生之福,佛门盛事。然则……如此工程,所需金铜、土木、匠役,必是海量。去岁营建三阳宫,今岁又有边防用度,国库……”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武曌显然早已思虑过此节。她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精明”的笑意,这笑意冲淡了方才宗教激情带来的些许迷狂,显露出政治家的算计。
“国库自有制度,不宜轻动。朕有一法,可两全其美。” 她目光炯炯,“天下僧尼,皆受朝廷敕牒,安享寺产,免于赋役。他们既是方外之人,亦是大周子民。如今朝廷欲营建如此功德无量的巨像,正是他们广种福田、回报皇恩、积累功德的绝佳机缘。”
她顿了顿,清晰地说出那个已在心中酝酿多时的方案:“传朕旨意:敕令天下寺院僧尼,每日捐钱一文,以助营造。每日一文,于任何人而言,不过毫末,无异于九牛一毛。然天下僧尼何止十万?日积一文,月便三十,年便三百六十,十万僧尼,年便是三千六百万文!积沙成塔,集腋成裘,如此,则巨像之资大半可筹,又不至加重寻常百姓负担。僧尼自愿捐输,既成全其功德,又彰显我朝佛门兴盛、上下同心向佛之气象,岂非善之又善?”
上官婉儿心中一震。每日一文,看似微乎其微,但正如女皇所算,聚少成多,数额惊人。然而,问题真的在于“自愿”和“毫末”吗?地方官府如何执行?寺院住持如何收取?那些并无恒产、靠香火和劳作维生的底层僧侣,每日一文是否真是“毫末”?这看似精巧的“自愿捐输”,一旦成为朝廷敕令,在层层下行的过程中,会演变成何种模样?她几乎可以预见可能的扰攘与怨言。
但看着女皇那充满期待与决断、甚至带着几分为自己想出“妙策”而自得的神情,婉儿知道,此刻绝非直陈利弊的时机。女皇正沉浸在这个既能满足宏大欲望、又似乎“不劳民伤财”的完美构想中,任何质疑都可能被视为扫兴甚至反对。
“陛下圣虑周全,此策确是巧妙。” 婉儿最终选择顺着女皇的思路说下去,同时为可能的劝谏留下伏笔,“既能成就大功德,又体恤民力。只是……如此巨细之事,涉及天下寺院,敕令措辞与推行细则,需极为审慎,务求名实相符,方不负陛下慈悲本意。奴婢以为,不妨先令凤阁(中书省)草拟诏敕,陛下详加斟酌,再与宰相及有司商议具体章程?”
武曌满意地点了点头:“婉儿所言甚是。你即刻去办,命凤阁拟诏来瞧。至于选址、规制、用料,朕也要亲自与将作监、少府监的人议一议。” 她重新坐回窗边,望向窗外,目光似乎已穿透宫墙,看到了那尊想象中的、光芒万丈的擎天巨佛,嘴角的笑意真切而充满期盼。那尊佛,将是她对抗时间、铭刻功业、直达万民心灵的最新,也是最辉煌的武器。
婉儿躬身领命,退出暖阁。廊下的风带着暑热,却让她感到一丝寒意。她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心中默然。陛下的不朽之欲,已从山壁诗文,转向了金铜巨像。而这一次,牵扯更广,看似“巧妙”的筹策之下,暗流恐怕只会更加汹涌。她需要尽快将这个消息,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告知该知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