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视元年四月,春风彻底吹绿了嵩山的层峦叠嶂。石淙河畔,往日的幽静被一种崭新的、混合着人力与自然的奇异气象所取代。
仅仅三个月,将作监的工匠、少府监调派的物料、河南府征发的民夫,以近乎狂热的速度,将女皇的意志变成了现实。“三阳宫”如同从山石林木间自然生长出来一般,矗立在石淙河北岸一片向阳开阔的坡地上。
宫殿建筑群并未遵循洛阳宫城那种严格的中轴对称与重重殿宇叠加的范式,而是巧妙地“因地制宜”。主要殿阁“迎仙殿”坐落在坡地最高处,基座以本地开采的青灰色岩石垒砌,与山体颜色融为一体,殿身采用大量的木构,斗拱飞檐并不过分夸张,线条反而显得舒展,仿佛欲承接山间云气。从“迎仙殿”向南,一条依山势起伏、覆盖着简瓦的长廊蜿蜒而下,连接着几处较小的观景亭阁,如“听淙亭”、“揽翠轩”,最后通往河岸边最为宏丽的“观澜阁”。
“观澜阁”是整个离宫的点睛之笔。它半悬于石淙河之上,巨大的木柱深深打入河岸岩基,楼分三层,四面开敞,设有多重可开合的雕花槅扇与栏杆。人立阁中,脚下便是奔腾的河水,水声盈耳,水汽沾衣,对岸嶙峋的岩壁与上游冲泻而下的白练般的水流尽收眼底,视野极为开阔。阁顶铺着光润的黛瓦,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幽光,与青山绿水相映成趣。
宫室之间的空地,并未全部用砖石铺就,反而保留了大片自然草地,点缀着从山中移栽来的古松、奇石,以及正值花期的杜鹃、山桃。碎石小径在草地和林木间穿梭,颇有几分野趣。整个离宫建筑,用材虽不乏名贵木料与精美雕饰,但整体气质力求“雅致”而非“奢靡”,追求的是与嵩山雄浑、石淙清幽的自然环境的和谐共生,确乎有几分“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意味。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并非这些人力营建的亭台楼阁,而是宫墙之外、与“观澜阁”遥遥相对的那一处鬼斧神工的自然奇观——石淙河在此拐了一个缓弯,河道骤然收束,水流变得异常湍急。河床中,亿万年来被水流冲刷磨蚀的无数巨石,大小不一,大者如屋,小者如磨,浑圆光洁,杂乱却又仿佛有某种韵律地堆叠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急流撞上这些巨石,或被分割成万千银亮的水线,或激起雪白的浪花,发出持续不断的、或高亢或低沉、或清脆或浑厚的淙淙声响,交织成一片宏大而不聒噪、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自然交响。
更为奇特的是,河北岸(略偏上游,正对“观澜阁”最佳观景面),一堵巨大的、近乎垂直的天然石壁拔地而起。石壁高约十数丈,宽逾二十丈,整体呈灰白色,岩体平整光滑,仿佛被天神的巨斧精心劈削过,又经无数年风雨流水打磨,呈现出一种庄严、沉默、近乎神圣的质感。石壁下方部分没入河水中,受常年浸润,颜色更深,生着些深绿色的苔藓;上方则裸露在春日阳光与山风里,岩面在特定角度下,竟隐隐有玉质般的光泽。这堵巨壁,犹如天地设下的一道宏伟屏风,静静地聆听着脚下石淙河永无止息的奏鸣,也倒映着粼粼波光与水汽氤氲出的迷离虹彩。
四月十五,吉日。圣驾自洛阳启銮,前往刚落成的三阳宫。
仪仗虽比在洛阳城内简省,但依旧显赫。龙旗凤辇,金瓜斧钺,羽林军士甲胄鲜明,文武随员车马连绵。队伍出了洛阳城南的定鼎门,沿着通往嵩山的官道迤逦而行。春日田野新绿,山花点缀,但对于道路两旁被迫跪迎、偷偷抬眼窥视天颜的百姓,以及随行中那些心怀忧虑的官员而言,这趟“山水之游”的兴致,恐怕要大打折扣。
宰相张柬之也在随行之列。他骑在一匹温顺的栗色马上,位于文官队伍靠前的位置。目光掠过沿途刚刚返青、却因前些时日大量征发民夫而显得有些疏于打理的麦田,他的眉头始终未曾舒展。越是靠近嵩山,看到络绎不绝运送后续物资材料的车队,听到隐约从山中传来的、似乎还未完全停歇的凿石伐木之声,他胸中的那股郁气便越是积聚。山河之美,在他眼中,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劳民伤财的阴影。他偶尔抬眼望向御辇方向,眼神复杂。御辇旁,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骑着骏马,锦衣华服,顾盼生辉,正与女皇銮驾离得极近,不时含笑低语,显然圣眷正浓。张柬之的嘴角紧紧抿起,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现,随即又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一切情绪压入那副清癯而刚硬的面孔之下。他想起临行前狄仁杰那无声的叹息和沉重的目光,两位老臣虽未多言,但那份忧心,却是相通的。
抵达三阳宫时,已近黄昏。夕阳给崭新的殿宇瓦顶和远处的嵩山群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武曌并未立即进入“迎仙殿”休息,而是直接乘着步辇,来到了“观澜阁”。
当她被张易之小心翼翼搀扶着,踏上“观澜阁”最高层敞轩时,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让她不由得驻足,良久无声。
西斜的阳光正照射在对岸那堵巨大的石壁上,灰白的岩体反射着金光,宛如一面巨大的、燃烧的铜镜。石壁下,石淙河水奔腾激荡,雪浪翻卷,轰鸣之声经过山谷的共鸣,愈发显得雄浑而充满力量。水汽升腾,在夕阳中形成淡淡的、不断变幻的霞霭,偶有飞鸟掠过,更添生动。远处嵩山主峰叠翠,云雾缭绕。
这里没有奏章,没有朝会,没有洛阳宫殿里那种无所不在的、精心算计的寂静。只有天地自然的壮阔声响与无言的威严。
“陛下,此处风大,水汽寒凉,不如……”张昌宗在一旁柔声劝道,递上一件备好的孔雀绒披风。
武曌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与水流的气息,竟让她精神为之一振,连日的车马劳顿似乎也消散不少。她望着那巨壁,目光深深,仿佛被其吸引。
“好一处造化钟神秀。”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罕见的、沉浸其中的感慨,“水石相激,亘古不息。这石壁……沉默如山,却似蕴藏着无穷话语。”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着这自然奇观诉说。
张易之察言观色,立刻含笑接道:“天地有此胜景,沉寂万千岁月,正是等待陛下圣驾亲临,以天纵之才、帝王之气,为之点化赋魂。陛下请看,这石壁平展如砥,色泽温润,岂非天赐的巨幅纸张,正待御笔题咏,铭刻盛世华章?”
这话说得极其巧妙,将武曌的观感与帝王功业、文采风流直接联系起来。武曌闻言,嘴角果然微微上扬,目光在那巨壁上流连,先前眼眸中那一丝纯粹的沉浸,渐渐融入了属于统治者的审视与规划。这巨壁的天然形态,的确让她产生了某种冲动——一种将个人意志、时代印记与这永恒自然结合在一起的冲动。
“易之所言,甚合朕意。”她终于转过身,在宫人铺好的锦垫上坐下,依旧面朝石淙河与巨壁,“如此山水,不可无文。传旨下去,明日于此处设宴,朕要邀太子、相王、诸王、宰相及文学侍从之臣,共赏奇景,同赋新诗。”
“臣遵旨!”张易之笑容更盛,与张昌宗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诗宴,又是他们可以展现才艺、烘托气氛、进一步固宠的好机会。
消息传开,随行官员反应各异。狄仁杰在安排的客舍中听闻,只是摇了摇头,望着窗外暮色中轮廓模糊的巨壁,心事重重。赋诗雅集本是风雅事,但在这种耗费巨资新成的离宫,其象征意义已远超文学本身。他只盼明日诗宴,莫要再引出什么更耗民力之事。
张柬之在自己简陋的居所内(他特意选择了最偏远的客舍),听到同僚转述,手中正在翻阅的一卷《贞观政要》险些滑落。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压抑胸中翻腾的情绪。山水之乐,非要如此兴师动众、群臣奉和吗?这究竟是陶冶性情,还是又一场彰显权威、消耗国力的仪典?他仿佛看到,明日那巨壁之前,又将是一幅君臣“其乐融融”的盛大图景,而真正的民生疾苦,似乎都被这嵩山的云雾和石淙的水声隔绝在外了。他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却终究只是将书卷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冷哼。
夜幕降临,三阳宫各处亮起灯火,倒映在石淙河中,碎成点点金星。水声依旧,轰鸣入耳,仿佛亘古不变的背景音。武曌宿在“迎仙殿”,枕着隐隐传来的水声入眠,梦中或许有山水清音,或许有巨壁如碑。而对岸那堵沉默的巨壁,在星空下越发显得黝黑神秘,它似乎预感到,自己光洁了千万年的岩体,即将承载一个时代、一位非凡帝王与她的臣子们,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一笔,将是风雅,是权威,是欲望,也是历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