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众人僵持在外殿,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明洛的肚子传来一声悠长的咕噜声,其实不响,但架不住李二和她挨得近,精神又绷得和琴弦一般。
李二原本僵直着的脖子慢慢牵动脑袋转向明洛,终究吁出一口叹息:“你把饭吃了。”
明洛尴尬道:“备着呢。”
立政殿里哪里能少她一口吃的。
李二没有再叹,他吞咽下了所有情绪,视线慢慢聚焦在远处鳞次栉比的宫墙和琉璃瓦上,升起来的朝阳已洒下金芒,均匀地将瓦片照得锃亮。
“照顾好兕子。”
他简短利落道,负手往另一侧的屏风后去,自有宫人跟随进去为李二更衣净面。
李二去上朝了。
也不能叫上朝,就是去议事处理政务了。
殿中恢复了宁静,大家各司其职,明洛得以太太平平吃个早饭,掐着自己的腰身,趁此闲暇估算着自己循序渐进的增重计划。
太瘦了扛不住事儿。
李明达的体型就充分说明了人该有点肉,平时身强体健的,才能顶得住突如其来的病。
*
六月底时,长安的夏翻到了终章。
天气仍旧令人燥热烦闷,花花草草在经历盛夏的暴晒后,全部毫无生机地耷拉着,伏倒在青石板台阶的两侧。
这是金城坊会昌寺的后院。
林间步道上漫步着一位俏丽娘子及……眉清目秀、身形清瘦的和尚。
“晋阳病愈了。”
“那不是好事吗?圣人想来高兴。”和尚在旁亦步亦趋,小心翼翼道。
俏丽娘子不是旁人,是鼎鼎有名的高阳公主。
她随手挥了挥轻巧的六菱纱扇,唇角扬起明艳的笑:“高兴,高兴极了。还陪着宋昭仪和两位公主逛了圈西市。”
和尚自然是辩机。
他堆起不自然的笑:“偶尔一回不打紧吧,难道魏公又劝谏了?”圣人好纳谏,这不是什么秘密。
“难能有这闲情逸致,现在大家伙儿都盯着东宫和魏王府,指望着押个宝,日后好鸡犬升天。”高阳轻哼一声。
辩机不敢参与这般话题,只一味陪笑。
与他素日在外的形容相去甚远。
“都便宜了宋昭仪,她儿子小,又素来和两位公主玩得好,反倒让耶耶觉得轻快自在。”
高阳掸了掸衣袖,水葱般的指甲轻拢慢捻,于林荫日光间折射出些许璀璨。
辩机奇道:“是顾娘子总提这位昭仪吗?”
“可不是,话里话外都说她和宋昭仪是老乡,宋昭仪占了便宜占了先机,心机深沉不可测。”
高阳不以为意,眉梢眼底都洋溢着傲慢和不屑。
都是些低贱的出身。
老乡不老乡的,有什么要紧?
“那厢房收拾好了?”
辩机神情一凛:“嗯。”
“别紧张,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我那夫君的阿兄,耳聪目明的,我来会昌寺的事儿瞒不过他。不过好在他瞧上了顾娘子,让我成人之美。”
高阳安慰般地拍了拍辩机的手,又轻巧拂过他白皙稚嫩的脸庞,眼神满是调戏。
“那顾娘子——”
从辩机的视角看去,他依稀能看到那抹熟悉的碧色身影往下方的厢房而去,厢房内早有小沙弥焚上了催情的香,有人在守株待兔。
他的一颗心揪了起来。
“你看什么呢?”高阳笑语盈盈地瞅着他,恨不得能看进他心里去,直让辩机来不及躲闪。
“没看什么,是公主心思细腻。”
高阳的笑像是画在脸皮上的一般,丝毫不为外人外事所影响:“怎么能不细腻呢?这顾娘子青春正盛,孤苦伶仃的,连堂堂房公的长子都看入了眼中,其余人若是动心,岂不再正常不过?”
这算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辩机也不多辩解,径直下拜:“小僧能得公主青眼,已是三生有幸,况且佛门净地,岂能再有他念?”
高阳的脸庞微微低垂,眉眼皆落在逆光的阴影里,显得愈发傲不可言,她余光瞟了眼下方的厢房。
门阖上了。
行吧。
随你如何念想,今日过后也都化为粉末。
她没继续揪着顾娘子不放,与辩机说起了其他事宜,无外乎宫里宫外的心机与算计。
辩机再没敢往厢房方向看去,只是耳边总觉得好似有顾娘子的哀求哭泣回响,隐隐约约地十分可怜。
他竭力忍着。
等应付完高阳,目送高阳的车马往东面而去,他仍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直到另一人从侧门而出。
是房遗直。
“高僧还在。”房遗直不停摇着扇子,吹得鬓边几缕发丝卷起,和平日正经的模样截然不同,衣裳都是松松垮垮的,腰带更系得随意。
“见过世子。”
辩机抿了抿唇,俯身下拜。
“免礼。今儿有劳你和公主了,寺里厢房,果真和外头不同……也难怪高阳总爱往这里跑。”
房遗直连说带笑,好似对自己言语的无礼浑然不觉。
辩机攥紧了拳头,又无力松开,克制着道:“世子言重了,公主只是信佛而已。”
“是啊是啊。”
房遗直朗声而笑,重重拍了下辩机的肩,与小厮往停马的马厩而去,姿态潇洒磊落。
徒留辩机立在原地。
夕阳碎了满地金光,一如他同样崩裂的心境。
只是他的内心此刻照不进一点光亮,唯有夜幕降临后的黑暗渐渐覆盖他的心。
比他更为灰心和狼狈的自然是顾然然。
这个昔日被汤杨照顾地妥善的年轻小娘子。
她没有寻死觅活,更没有衣衫不整地坐在榻上暗自垂泪,等着从天而降的白马王子来解救她,她从容不迫地坐在假山上的一块石头上吹风,由着夜风将她的裙袂高高飞起。
“顾娘子!”
辩机循着其他人的指示一路奔来,声音惊慌无比。
“我没有要寻短见,只是想通一些事罢了。”顾然然低眸看向无措的辩机,微笑道。
“你先下来!”
辩机哪里顾得上其他,失态道。
顾然然却陡然冷下了脸,她道:“午前公主来的时候,你怎么连和我招呼一声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