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虞帝都的夜晚,与白日里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的景象又自不同。万千灯火如星河流淌,勾勒出这座雄城的繁华轮廓。
高耸的楼阁亭台间,有镶嵌着荧光石的灯笼悬浮飘动,散发柔和光芒;宽阔的街道上,虽已宵禁,但仍有巡逻的“金吾卫”身着符文轻甲,手持能感应灵力波动的长戟,队列整齐地走过,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带着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城东,紧邻繁华商业区却又不失清静的一处地段,有一座名为“听潮阁”的酒楼。
此楼并非最高,却因其主人善于经营,菜肴精致,环境雅致私密,更兼设有隔音与防窥探的简易阵法,颇受一些不愿张扬的达官贵人、修士客商的青睐。
三楼,一间临窗的雅间内,烛火通明,却并非普通烛火,而是以东海“鲛人泪”混合荧光粉炼制而成的长明灯,光线明亮柔和,不带烟气,更有一丝宁神静气的功效。
萧昀、玄真、雷豹三人围坐一桌。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灵食小菜与一壶清茶,却无人动筷,气氛略显肃然。
窗棂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颇有节奏。
雷豹起身,警惕地感知了一下窗外气息,这才无声地打开窗户。
一道壮硕如铁塔、却异常轻盈的身影如同狸猫般闪入,落地无声。来人正是阿土。
与当初在西凉边城那落魄潦倒、满面尘灰的乞丐模样判若两人。
此刻的阿土,穿着一身码头苦力常见的粗布短打,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皮肤被阳光和海风染成古铜色,肌肉贲张,眼神沉稳锐利,周身隐隐有灵力波动流转,显然修为并未因潜伏而落下,反而更加精炼凝实。
“世子,雷大哥。”阿土抱拳行礼,声音低沉。
“辛苦了,坐。”萧昀指了指一旁的空位。
阿土依言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布袋,从里面倒出几枚颜色、形状各异的贝壳与几块看似普通的鹅卵石。
他指尖泛起微光,在其中一枚带有螺旋纹路的青色贝壳上一点。
贝壳微微一亮,投射出一幅由细小光点构成的简易地图,正是东虞帝都及周边港口、要道的灵力标识图,其中一些光点不断闪烁,旁边有细密的符文标注。
“遵照世子吩咐,我与手下弟兄们化整为零,分散在帝都三大码头,以船工、力夫、修船匠、货栈伙计等身份潜伏。这半年来,收获颇丰。”阿土指着地图,开始汇报。
“其一,东虞水师与民用船只的建造技艺,远超属下此前所见。其主力战舰龙骨,多以百年‘铁木’混合‘星辰钢’熔铸,并以特殊符文阵列加固,不仅坚固异常,更能有效引导和增幅灵能炮威力。
更关键的是,他们开发出一种名为‘风行阵’与‘御水符’的结合技术,可由船身镶嵌的中品灵石驱动,大幅降低对高阶修士操控的依赖,使得大型船只的操纵更加灵活,航速更快,对风暴和海兽的抗性也更强。”
阿土顿了顿,继续道:“其二,码头上流通的货物中,除了常规的灵材、矿石、药材,属下发现东虞工部正在大量采购一种名为‘导灵铜’的矿产,以及许多绘制基础符文的材料,如‘朱砂玉粉’、‘灵兽血墨’等。
结合一些零碎信息,属下怀疑,东虞不仅在强化军备,还在大规模制造……可供低阶修士甚至训练有素的凡人军士使用的制式灵能武器。”
他拿起一块看似普通的黑色鹅卵石,注入一丝灵力,鹅卵石表面竟然浮现出纤细的光纹,隐约构成一个弩机部件的图案:“类似这种基础符文构件,在维修破损军械的工坊里并不少见。
属下曾远远见过城防军演练,有普通士兵组成的方阵,使用一种需要三人协作、镶嵌灵石的法器重弩,齐射之下,威力足以威胁三境左右的修士。”
玄真安静地听着,清澈的眼眸中若有所思。雷豹则面露凝重,西凉铁骑悍勇,但若面对成建制、装备了此类武器的凡人军队,冲锋的代价恐怕会难以预料。
就在这时,雅间角落阴影处,空气微微波动,一只仅有指甲盖大小、通体碧绿如玉、背生四对透明薄翼的小虫无声无息地浮现。
它轻轻振翅,飞到桌子中央,悬停在空中,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
旋即,一个柔媚入骨、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女子声音,清晰地从那小虫体内传出,回荡在雅间内,与阿土粗犷的汇报形成了鲜明对比:
“哎哟,我的小东家,真是让七娘我好等呢~这帝都繁华虽好,可没有小东家在身边调笑解闷,日子可真是寡淡得紧,七娘我可是想你想得心尖儿都疼了呢~”
这声音酥媚入骨,仿佛带着钩子,正是千面狐柳七娘。即便隔空传音,她那独特的魅惑风情也丝毫不减。
萧昀早已习惯,面色不变,只是淡淡道:“七娘,说正事。”
碧绿小虫嗡嗡一颤,传出柳七娘故作委屈的轻哼,随即声音便正经了许多,虽依旧柔媚,却透出干练:
“是是是,小东家还是这般不解风情。好啦,说正事。七娘我如今在帝都南城的‘香满阁’暂且栖身,挂了个清倌人的名头,弹弹琴,唱唱曲,倒也结识了不少人物。”
她语气微沉,开始汇报:“东虞朝堂,如今可谓是铁板一块。皇帝威望极高,绝非寻常深宫帝王。
他早年有游历天下的经历,深知民间疾苦与宗门世家之弊,故其推行的《大虞律》与各项新政,虽触动无数利益,却因手腕强硬、步步为营,加上裴先生鼎力支持,竟被他硬生生推行了下去。”
“我接触过一些中低层官员及其家眷,言谈间对这位陛下是又敬又畏。敬其励精图治,确有力挽狂澜、再造乾坤的气象;畏其手段果决,赏罚分明,更兼修为深不可测。朝堂之上,几无杂音,政令通行无阻。
数年前,东南‘天澜宗’自恃山高皇帝远,勾结地方豪强,抗税拒法,甚至袭杀朝廷巡检使,意图割据。
结果如何?裴先生亲赴东南,不过三日,天澜宗山门大阵破,宗主及三名核心长老伏诛,附逆者尽数剿灭,宗门典籍充公,土地矿脉收归国有。此事震动天下,自此,再无人敢明面违逆朝廷政令。”
柳七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如今东虞境内,尤其是帝都周边,秩序之清明,确是七娘我生平仅见。
修士在城中动用术法,需报备;争斗伤人,自有‘镇抚司’缉拿审问;便是世家子弟,在酒楼闹事,损坏器物,也需照价赔偿,若伤及无辜,同样下狱论罪。
底层百姓,尤其是无法修炼的凡人,日子比之过去,好了太多。私底下,不少人都尊称虞帝为‘圣皇陛下’,感念其带来的安定与相对的公道。”
阿土在一旁补充道:“码头上的苦力、船工,闲暇时也常议论。
都说如今虽然活计累,但工钱按时发放,少有克扣,若遇伤病,码头设有官办的‘善济堂’,有低阶药师坐诊,收费极低。
比起过去被帮派、宗门层层盘剥,朝不保夕的日子,已是天壤之别。”
萧昀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
阿土的情报侧重军工与技术,冰冷而具体;柳七娘的信息则偏向政局与民情,鲜活而复杂。
两者结合,勾勒出的东虞画像,与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相互印证,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人深思。
一个高效、强势、目标明确,且在内部治理上确实取得了不俗成效,赢得了相当民心的新兴帝国。
“你们做得很好。”萧昀抬起头,目光扫过阿土和那只碧绿小虫,“情报的价值,远超金银。
继续潜伏,扎根更深,发展可靠的眼线,但务必以自身安全为第一要务。
修行不可懈怠,需要什么资源,通过老渠道向李慕白提,他会全力支持。”
“是,世子\/小东家!”阿土肃然应道,碧绿小虫也上下飞动了一下,表示明白。
“我即将返回西凉。此地一切,便交给你们了。”萧昀最后吩咐道。
阿土再次抱拳,将那几枚贝壳鹅卵石收回布袋,身形一闪,又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夜色中。
那只碧绿小虫绕着萧昀飞了一圈,似有留恋,最终还是嗡鸣一声,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绿光,钻入墙壁缝隙不见。
雅间内重归安静,只余茶香袅袅。
次日,萧昀让雷豹去采购了一批东虞特色的贵重礼物,包括一些品质上乘的灵茶、帝都巧匠打造的精品法器饰品、以及数套记录东虞最新农工技术的玉简。
他又从自己的储物戒指中取出五瓶贴着“西凉醉”红纸标签的粗陶酒壶,郑重地放入礼盒中。这西凉烈酒,在外界亦是难得之物,更代表一份来自故乡的心意。
午后,靖王府。
收到拜帖的靖王妃徐妙锦早已在花厅等候。这位出身江南大族、气质温婉雍容的王妃,对萧昀几人一直颇为照拂。
萧昀带着玄真、雷豹入内,将备好的礼物奉上,深深一揖:“徐伯母,这些时日,晚辈等多有叨扰,承蒙您细心款待,关怀备至,感激不尽。我等即将返回西凉,特来辞行,愿伯母身体康健,福泽绵长。”
徐妙锦温和一笑,示意侍女接过礼物,柔声道:“昀哥儿太客气了。你们都是好孩子,能与楠儿相交,也是缘分。回去路上,务必小心。西凉路远,代我向你父王母妃问好。”
虞睿楠也站在母亲身侧,今日她难得穿了一身较为正式的裙装,少了些平日的跳脱,明媚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舍,目光更多是落在萧昀身旁那清冷的身影上。
她知道玄真的性子,也明白他作为道宫首徒、萧昀的师兄,定然会与萧昀同行,返回西凉,乃至昆仑山。
她想与玄真同行,但也知晓,如今战事吃紧,自己身份特殊,不应给皇伯父他们增添麻烦。
挽留的话在嘴边转了转,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走到玄真面前,仰起脸,很认真地说道:
“玄真道长,你……你回去后一定要好好修行啊!嗯……也要记得,帝都这里……还有人……嗯,反正你不要被外面那些花花草草迷住了眼睛!”
她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得太直白,脸颊微红,顿了顿,故作凶狠地补充道:“等我们大虞的军队打败大周,本郡主就去西凉找你……找你们玩!到时候,你要带我看看昆仑山的雪景!说好了啊!”
玄真依旧是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面对郡主殿下这别别扭扭的告别,他只是微微颔首,清澈的眼眸看了虞睿楠一眼,声音平静无波:“郡主保重。修行之路,不敢懈怠。”
萧昀在一旁看着,嘴角微不可查地弯了弯,悄然向玄真传音道:“师兄,我看虞姑娘对你很是依依不舍啊。
要不……你就留下来,在国子监多盘桓些时日?陪虞姑娘论论道,赏赏景?放心,我现在是道宫少道尊,我给你做主批假了!道宫和母妃那边,我去解释!”
玄真身形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他并未转头,只是同样传音,回了简短的三个字,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休得胡言。”
萧昀心中暗笑,也不再打趣。
辞别靖王妃与虞睿楠,三人离开靖王府,又前往国子监。
远远地,便看见那高耸的牌坊下,一袭白衣的少女静静伫立。正是离衣。
她似乎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蔚蓝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在身后,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梦幻的光泽。
那张原本在西凉戈壁略显清瘦的小脸,被裴衣接回东虞后,得到了悉心照料,如今白皙红润,还多了点可爱的婴儿肥,配上她那清澈如湖泊的蓝色眼眸,显得格外软糯动人。
简单的白色长裙,衬得她如同山间初绽的灵花,纯净而美好。
阳光穿过国子监上空的氤氲灵气,洒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美得有些不真实。
看到萧昀几人走来,离衣的蓝眸微微一亮,唇角自然地上扬,露出一个干净又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
“萧公子,玄真道长,雷护卫。”她轻声问候,声音柔软。
“离衣姑娘,我们是来道别的。”萧昀微笑道,目光温和地打量着这个命运多舛却又坚韧善良的女孩,“看你气色很好,裴先生定是将你照顾得极好。我们这便准备返回西凉了。”
离衣点点头,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身前,指尖微微用力。她看着萧昀,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一句最朴素、却也最真挚的祝愿:
“嗯……你们,一路平安。”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道:“替我……向白爷爷、蛇婆婆,还有无忧村的大家问好。”
“一定带到。”萧昀郑重承诺,“离衣姑娘,你也多保重。国子监是个好地方,安心在此修行、生活。日后若有缘,江湖再见。”
玄真也对离衣微微颔首示意。雷豹抱拳一礼。
告别的话语总是简短。萧昀三人转身,沿着来时路,向着帝都城门的方向走去。
离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青衫磊落的少年背影。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视线却渐渐有些模糊起来。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口。那里,贴身戴着一块冰凉坚硬的令牌——正是在断魂戈壁,萧昀留给她的,刻着“萧”字的那一枚。
令牌的边缘已被她的体温焐热。
看着那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长街的人流与远处的城门光影之中,离衣只觉得心中某个地方,空了一下,又暖了一下。
期待下次再见。
她在心里,无声地,轻轻地说道。
一阵微风吹过,拂动她蔚蓝色的长发和洁白的裙角。国子监牌坊上的铜铃发出清脆悠远的声响,仿佛在为远行之人送别,也仿佛在诉说着,每一次离别,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东虞帝都的轮廓,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