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奎…”楚潇潇呢喃了半天,一直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熟悉,但又想不到在哪里听到过。
这时,李宪看出了她的疑惑,缓缓开口道,“在凉州营田署,那个典厩署令,就叫周奎…”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时,我只感觉这个人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实在想不起来,今日听那老丈说到了‘螭吻’玉佩,我才想起,当年在左威卫军中,军需官就叫周奎,后来,郭荣调任凉州出任左威卫大将军后,周奎也因在战场受伤从而改册到了营田署。”
楚潇潇眼神一凝,凉州案中的周奎,现在他又出现在长安,出现在赤砂运输的码头上。
“如果真的是他…”她缓缓说道,“那就说明,从凉州到长安,从十二年前到现在,这条赤砂走私的线,一直没断过,而且…始终和同一些人有关。”
李宪点头,拳头握得更紧了:“周奎如果是梁王府的人,那梁王在这件事里的角色,就不仅仅是‘可能有关联’了…极有可能就是直接参与者,甚至可能是真正的主谋。”
楚潇潇沉默片刻,没有言语,而是想起了父亲楚雄。
十二年前,父亲是不是也查到了这里?
查到了梁王府,所以他才会在碎叶城一战之后被朝廷紧急下令罢官返京,梁王担心其回到京城后将查到的线索告诉皇帝,这才将父亲毒杀。
“王爷…”想到这里,她赫然抬起头,眼神冰冷无比,“我们需要两样东西…”
“哪儿两样?”李宪不解地问道。
“第一,自凉州案后,周奎虽被罢官,但没有性命之忧,那么他现在在哪里?是否在梁王府上,最近有什么动向…”楚潇潇说道,“第二,那个废弃码头对岸,是哪里?他们三日前把货卸到对岸,对岸一定有个接收点…”
李宪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不难,第一件事,我可以让魏铭臻去查,他是金吾卫中郎将,查一个梁王府门客的行踪,不算太难,至于第二件事…”
他望向河对岸…
晨雾正在散去,对岸的轮廓渐渐在眼前浮现。
那是一片相对荒凉的河滩,长满了芦苇,但芦苇丛后面,隐约能看到一些建筑的屋顶。
“那边是通济坊…”李宪辨认着方向,“不是繁华地段,多是仓库和工匠作坊,如果他们要找个地方囤货,那里确实合适。”
“那就去对岸看看…”楚潇潇说。
“现在?”李宪被她这一句话惊了一下。
“没错,就是现在。”楚潇潇看向河面,“码头上的工人已经开工了,我们可以雇条船过去,不会引人注意,趁现在痕迹还新鲜,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李宪想了想,点头同意:“好…但得小心,如果周奎真在那边有据点,说不定留了人看守。”
“所以才要现在去…”楚潇潇说,“天刚亮,看守的人最困乏,警惕性最低,而且…”
她顿了顿:“如果那里真的囤积了大量赤砂,甚至还有其他东西,我们得尽快确认,我总觉得,他们这么频繁地运货,不单单是为了给乐坊的胡姬下毒,一定还有更大的图谋。”
李宪心中一凛…他想起了魏铭臻之前提到的,梁王府通过工部弄到的大量硝石、硫磺和木炭。
如果那些东西也被运到了对岸的仓库…
“走…”他不敢再往下想,当机立断,“去找船。”
两人重新走向码头。
这一次,他们不再打听,而是径直找到一条摆渡的小船,付了钱,让船夫送他们去对岸。
船很小,只能容四五个人。
船夫是个寡言的中年汉子,收了钱就埋头划桨,一句话也不问,一句话也不说。
船到河心时,楚潇潇回头看了一眼刚才那个废弃码头。
在晨光下,码头更显破败,那两根烂木桩孤零零地立着,像是守护着什么秘密似的。
但她知道,秘密没有消失。
它只是沉入了更深的黑暗,等待着被人再次揭开……
船桨划破水面,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对岸越来越近…
芦苇丛后面,那些建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楚潇潇数了数,至少有五六间仓库,都是砖木结构,屋顶铺着青瓦。
有些仓库看起来维护得很好,门上的铜锁在晨光下还闪着铜制金属的光泽;而有些则已经破败,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
船夫在芦苇丛中的一个缺口处靠岸,这里有个简陋的埠头,几块石板搭成,勉强能停船。
楚潇潇和李宪跳上岸,船夫说了句“半个时辰后我来接”,就调转船头划走了。
两人站在埠头上,环顾四周。
这里比想象中还要荒凉。
除了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就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
空气中充斥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类似铁锈的味道。
楚潇潇蹲下身,查看埠头的石板。
石板上没有拖痕,但有几处颜色特别深,像是被什么液体反复浸染过。
她用手指摸了摸,指头沾上了一点点暗褐色的污渍。
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不是血,是铁锈,还有一些油的混合气味。
“这里经常卸运金属物件…”她判断道,“可能是铁器,也可能是…”
她没说完,但李宪懂了…也可能是兵器。
两人离开埠头,沿着一条踩出来的小径往仓库所在的区域走去。
小径很窄,两旁芦苇比人还高,走在里面,前后都看不清。
楚潇潇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除了风声、芦苇声,还有一种声音…很轻,很规律,像是…人的呼吸声…
她猛地停住脚步,抬手示意李宪也停下。
李宪立刻屏住呼吸,两人静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
那声音还在,很轻,但确实存在。
是从左前方的芦苇丛里传来的,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个。
是看守这里的人?还是…
楚潇潇和李宪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分开。
楚潇潇猫腰钻进右边的芦苇丛,李宪则缓缓抽出折扇,继续沿着小径往前走,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果然,他走了几步,左前方的芦苇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呼吸声也急促了些。
李宪停下,假装掉了东西弯腰找寻,眼睛却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芦苇晃动,两个人影钻了出来。
是两个粗布短打的汉子,腰间挂着短棍,一脸睡眼惺忪,显然是被李宪的脚步声吵醒的。
“干什么的?”其中一个汉子粗声粗气地问。
李宪直起身,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两位大哥,问个路,我是西市‘陈记铁铺’的伙计,来这边找‘刘三爷’取批货,走迷了…”
“刘三爷?”两个汉子对视一眼,眼神警惕,“哪个刘三爷?这儿没这人…”
“不对啊,”李宪挠挠头,“掌柜的说就在通济坊河滩,三号仓。是不是我走错了?”
“三号仓?”另一个汉子脸色微变,“你确定是三号仓?”
“确定,掌柜的交代得清清楚楚。”李宪从怀里摸出一块木牌…正是之前在废弃码头捡到的那块“三号码”木牌,将其递了过去,“喏,这是信物…”
两个汉子看到木牌,表情都变了。
他们仔细打量李宪,又看了看木牌,其中一个低声对同伴说:“好像真是…昨儿个周爷交代过,这几天可能有生面孔来取货,让机灵点。”
声音很低,但藏在芦苇丛里的楚潇潇听得清清楚楚。
周爷?
难道是周奎?
那汉子转向李宪,语气客气了些:“原来是取货的兄弟,三号仓在前面,拐个弯就是。不过…”他顿了顿,“得有对牌。光有木牌不行,还得有另一半对牌,合得上才能进去。”
对牌?
李宪心中一动,心中暗骂一声,“也没人说还得有这玩意啊…”
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牌在我们掌柜那儿,他让我先来看看货,要不,两位大哥行个方便,让我远远瞅一眼?回去也好跟掌柜交代。”
两个汉子闻言有些犹豫了。
就在这时,芦苇丛另一侧忽然传来一声惊呼:“谁在那儿?”
紧接着是一阵打斗声传来
两个汉子脸色大变,立刻抽出短棍,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李宪也顾不得伪装了,跟着冲过去。
拨开芦苇,只见楚潇潇已经和另外两个埋伏的看守交上了手。
地上躺着一个,捂着手腕惨叫;另一个正挥棍朝楚潇潇砸去,却被她灵活地避开,反手一刀划在腿上。
“天驼尸刀”虽短,但锋利无比,那汉子腿上顿时鲜血淋漓。
冲过来的两个看守见状,怒吼着加入了缠斗中。
李宪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手中铁扇“唰”地展开,挡住砸向楚潇潇后背的一棍。
“铛…”
金铁交鸣响起,四人将两人死死围在中间,短棍舞得虎虎生风。
这些看守身手不弱,显然不是普通的看门人,而是练家子,甚至不亚于“血衣堂”的那些黑衣杀手。
楚潇潇和李宪背靠背,沉着应战。
楚潇潇的刀法灵巧,专攻关节和要害,虽不致命,但每一刀都让对手失去战斗力。
李宪的铁扇则刚猛,硬碰硬,震得对手虎口发麻。
但毕竟是以二敌四,而且对方有兵器长度优势,渐渐落了下风。
就在一根短棍即将砸中李宪肩膀时…
“住手!”
一声怒喝从仓库方向传来。
围攻的四个看守立刻停手,后退几步,但仍保持着包围的态势。
楚潇潇和李宪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锦袍的中年男子,从仓库区走了出来。
他约莫四十岁,面皮白净,留着短须,腰间果然挂着一块玉佩…即使在晨光下,也能看清那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兽头,眼睛处嵌着暗红色的宝石。
是“螭吻”玉佩。
楚潇潇抬眼看去,果然是周奎。
他走到近前,目光在楚潇潇和李宪身上扫过,眼神中明显也有些惊诧。
“寿春王殿下,楚大人,原来是您二位啊,凉州一别,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见到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您两位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让周某备茶相迎啊,若非二位明察秋毫,周某只怕随着营田使孙健大人一并被处刑了。”
李宪心中一沉,自己两人“化妆”成这样子,还是被认出来了。
他索性不再伪装,挺直腰板,冷冷道:“周奎,你好大的胆子,见到本王,不行礼也就罢了,纵容手下围攻,该当何罪?”
周奎笑了笑,那笑容却没到眼底:“王爷恕罪,实在是这地方偏僻,时常有贼人觊觎,手下人紧张了些,倒是王爷和楚大人,您二位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还…”他看了一眼楚潇潇,“这身打扮…”
楚潇潇握紧了刀,周奎既然将他俩人认了出来,这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可能早就暴露了。
“本王去哪里,需要向你交代?”李宪冷声道,“倒是你,周奎,你一个被罢了官的闲散人员,梁王府的门客,不在王府当差,跑到这荒郊野外的仓库来做什么?”
“替主人打理些产业…”周奎明显在李宪提到“梁王”时有些停顿,但仍面不改色地说道,“梁王殿下在通济坊有几间仓库,存放些西域来的货物,周某奉命在此照看。”
“什么货物?”楚潇潇忽然开口,双眼死死盯着他。
周奎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面沉似水:“楚大人说笑了,仓库里自然是货物,丝绸、香料、药材,都是些正经买卖。”
“是吗?”楚潇潇往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那为何要派这么多人看守?还都是练家子,若果真是寻常货物,需要如此戒备?”
周奎的笑容淡了些:“长安地面不太平,小心些总是好的,倒是楚大人,您身为大理寺官员,不在衙门办案,跑到私人仓库来,还动手伤人,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他利用楚潇潇现在的身份,反将了一军。
楚潇潇却不为所动:“本官追查线索,查到这里,既然您说是正经货物,可否打开仓库,让本官查验?”
周奎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笑了,这次笑得更深了些:“按理说,楚大人要查,周某不该阻拦,但…”
他话锋一转,“这些仓库都是梁王殿下的私产,没有殿下的手令,谁也不能开,楚大人若有怀疑,可向大理寺申请公文,或者…直接去问梁王殿下。”
说罢,他向前迈了一步,明显带着一定赌的意味,他在赌楚潇潇和李宪不敢硬来,赌他们没有确凿证据,不敢真的去动梁王的仓库。
气氛顿时僵住了,四个看守虎视眈眈,周奎气定神闲。
楚潇潇和李宪这边,只有两人,虽然身手不错,但真要硬闯,胜算不大。
而且,就算闯进去,没有公文,私自搜查亲王的仓库,本身就是重罪。
周奎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他们擅闯私产,图谋不轨。
李宪握紧了扇子。
楚潇潇的脑子飞快转动…硬来肯定是不行的,但就这么走了,实在是不甘心。
而且今日明显已经打草惊蛇,周奎一定会立刻转移货物,销毁证据。
必须有个折中的办法…
她忽然开口:“周先生说得对,没有公文,确实不该查,是本官唐突了。”
李宪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周奎也有些意外,但很快笑道:“楚大人明理。”
“不过…”楚潇潇话锋一转,“既然来了,总不好白跑一趟,周先生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远远看一眼仓库的外观?也好回去跟上面交代,说我们来过了,确实没发现异常。”
这个要求的确不过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又没有强行打开仓库。
周奎料定,这两人离得很远,看也看不出什么,于是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个自然可以,但只能远看,不能靠近。”
“当然。”楚潇潇说。
周奎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两人往仓库区走,但始终保持在三丈开外。
四个看守紧随其后,警惕不减。
仓库区共有六间仓库,排成两排。
周奎指着其中三间说:“这三间是梁王殿下的,另外三间是别家的,恕周某不便多言。”
楚潇潇的目光扫过那三间仓库。
仓库看起来确实很普通,砖墙、木门、铜锁。但她的视线落在第三间仓库…也就是“三号仓”时,停住了。
那间仓库的门前,地面颜色有些不对。
其他地方都是夯实的黄土,但三号仓门前那一块,颜色更深,而且…没有草。
不是不长草,是草被刻意清除了,连根拔起,地面还残留着铲痕。
为什么要清除门前的草?
除非,经常有重物进出,把草压死了,或者…有东西漏出来,污染了土壤,草长不出来。
楚潇潇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又看了看仓库的窗户。
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但其中一块木板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一点暗红色的反光。
应该就是“赤砂”石头的反光。
她几乎可以确定,赤砂就在那间仓库里。
而且量不少,以至于从缝隙里漏出来,沾在了木板上。
而后,她拉了拉李宪的衣袖,示意他往回走。
周奎见状,忙问道,“楚大人…这么快就看完了?”
“看完了。”楚潇潇点头,“多谢。”
“那在下就不送了…”周奎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码头有船,两位请便。”
楚潇潇和李宪转身离开。
四个看守一直跟到埠头,看着他们上了一条过路的摆渡船,才转身回去。
船离岸,驶向河心…
李宪压低声音:“潇潇,你真的就这么放弃了?”
“当然不…”楚潇潇看着对岸渐渐变小的仓库区,眼神冰冷,“我已经看到我想看的了…”
“你看到了什么?”
“三号仓里有赤砂,而且量很大,门前的地被污染了,草都长不出来…”楚潇潇说,“还有,周奎在说谎…”
“怎么说?”
“他说那三间仓库都是梁王的…”楚潇潇转过头,“但我注意到,另外两间仓库的门锁,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开过,只有三号仓的锁是亮的,经常使用,而且…另外两间仓库的屋顶,瓦片残缺不全,要是真存放贵重货物,不可能不修…”
李宪恍然:“所以,只有三号仓在用,其他两间是幌子。”
“对。”楚潇潇点头,“而且我怀疑,三号仓里不止有赤砂。”
她顿了顿:“你还记得那个老船夫说的吗…卸货的箱子‘很重’,赤砂虽然是矿石,但也不是什么特别有重量的东西,还不至于重到让经验丰富的船夫特意提起,我猜…仓库里可能还有别的东西,比如…”
她没说完,但李宪懂了…诸如铁器或是火药所需的原料等…
回到岸边,两人下了船,和船夫道了声谢后,没有回京兆府,而是找了个视野开阔的茶馆坐下,要了两碗粗茶。
“现在怎么办?”李宪问,“硬闯不行,申请公文更不行…以梁王在朝中的势力,肯定能把公文压下来,或者提前得到消息转移货物。”
“所以不能走明路…”楚潇潇喝了口茶,茶很苦,但能提神,“得夜探…”
“夜探?”李宪皱眉,“周奎肯定会加强戒备,而且仓库里说不定有机关。”
“那就让他加强戒备,”楚潇潇说,“戒备越严,说明里面的东西越重要,至于机关…”
她放下茶碗:“我需要一个人帮忙…”
“谁?”
“魏铭臻。”楚潇潇说,“他是金吾卫中郎将,对长安城各种建筑结构、机关陷阱,应该比我们了解,而且,他有兵。”
李宪想了想,点头:“有道理,而且魏铭臻是太子的人,跟梁王本来就不对付,让他帮忙,他应该不会拒绝。”
“不止是帮忙…”楚潇潇压低声音,“我怀疑,周奎在码头安排的眼线,不止刚才那四个,我们今天的行踪,可能已经传出去了,如果梁王那边知道我们盯上了仓库,很可能会提前行动…要么转移货物,要么…销毁证据。”
“所以动作要快…”李宪接话。
“对…”楚潇潇站起身,“去找魏铭臻。今晚就行动…”
两人付了茶钱,匆匆离开茶馆…
他们没有注意到,茶摊角落里,一个一直低头喝茶的灰衣人,也慢慢站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灰衣人拐进一条小巷,从怀中掏出一支细小的竹管,拔开塞子,放出一只灰扑扑的鸽子。
鸽子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一圈,朝着东北方向飞去。
那里是…梁王在长安的别院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