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梭林间,吹得碑上布条簌簌作响。
远处有孩童跑过,手里举着一截红绸,笑声清脆。
裴砚站在几步之外,没有靠近。他看着沈知微低头说话的样子,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陪长辈说话,没有半分威仪。
太子裴昭衍从外走来,脚步放得很轻。他手中捧着玉笔匣,走到中央那块最高的碑前停下。
“母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四周安静下来。
沈知微抬起头。
“工匠问……碑上当刻何字?”
她慢慢起身,拍去裙角的尘土,走到那块空碑前。手抚上去,石面冰凉。她望着眼前一片片悬挂的信物——布条、草鞋、铜钱、家书——都是百姓自己留下的。
“刻‘盛世永恒’。”她说。
太子低头记下。
裴砚走了过来,站到她身边。他看了一眼那玉笔匣,又望向碑林深处。风吹起他的衣角,他抬手握住沈知微的手。
“再加四字。”他说,“智道长存。”
太子抬头,“父皇的意思是……”
“治国靠智,守世靠道。”裴砚说,“不是靠一人之力,也不是靠一家之名。”
沈知微点头,“对。让后人知道,这天下是怎么稳下来的。”
太子沉默片刻,将玉笔放入匣中,合上盖子。他没有让人去刻字,也没有下令书写。他只是把匣子放在碑前的石台上,退后一步。
风忽然大了些。
挂在碑上的东西随风摆动,布条像旗帜一样展开,草鞋轻轻晃荡,铜钱碰撞出细小的声音。有人低声念起了那首童谣:
“不靠刀,不靠令,
靠的是人心定。
帝在宫,后在庭,
万家灯火照清明。”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起初零散,后来汇成一片。
一个老农放下锄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贴在碑脚。纸上写着一行字:“我家三代耕田,未缴重税。”
一个商人解下腰间的算盘,挂在碑缝里。“这是我翻案那天用的。”他说。
一名老兵拄着拐杖走来,脱下脚上的旧靴,塞进石缝。“我儿死在修渠时,朝廷给了抚恤,还送了地。”
他们不说多余的话,只留下一点东西,然后默默离开。
太子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什么。
“原来……不必写字。”他说,“他们已经写完了。”
沈知微没说话。她只是握紧了裴砚的手。
天色渐暗,星子一颗颗亮起。
沈知微仰头望去。北极星旁,两颗星辰并列而挂,格外明亮。她记得那一夜,极光划过天际,她第一次听见裴砚说出心里的话。
那时他们还在挣扎求存。
如今他们站在这里,脚下是百亩碑林,身后是万家安宁。
裴砚察觉她的目光,也抬头看天。
“还是那两颗。”他说。
她嘴角微微扬起,“嗯。”
他低头看她,“你冷吗?”
“不冷。”
他伸手将她往身边带了带。
太子站在不远处,望着父母的身影映在星光下。他们站得很近,影子连在一起,拉得很长。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时他病重,夜里发高烧,母后守在床边,整夜未眠。父皇站在窗外,一动不动,直到天亮才离开。后来他才知道,父皇怕吵醒他,一直在雪地里站着。
现在他们老了些,话也不多,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从未变过。
他走回碑前,打开玉笔匣。
笔还在,墨未沾。
他合上匣子,放在石台上。
“这块碑。”他低声说,“就不刻名字了。”
没人反对。
风又起了。
布条飘动,像是回应。
一位母亲抱着孩子走进来,从襁褓中取出一块褪色的红布,绑在碑角。那是当年东阁发给灾民的救济布,每一块都印着编号。她指着上面的数字,对孩子说:“这是娘活下来的凭证。”
孩子不懂,但紧紧抓着那块布。
一对夫妻牵着手走来,放下一本破旧的账册。男人说:“这是朝廷减赋后我家第一年收成的记录。”女人说:“我们给孩子起名叫‘安’。”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碑林。
他们带来各种东西——一封信、一支笔、一双筷子、一张地契。
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留下,然后转身离开。
夜深了,星光洒满碑林。
沈知微终于松开裴砚的手,走向最中间那块碑。她伸手抚摸碑面,指尖划过光滑的石头。
“你说得对。”她轻声说,“不用刻名字。”
裴砚走到她身后,“他们记得就够了。”
她回头看他,“你也这么想?”
“我一直这么想。”
她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太子走过来,“母后,父皇,工部问……这些留下的东西,要不要收起来保管?”
“不用。”沈知微说,“就让它们留在这里。”
“风吹雨打呢?”
“那就让它吹,让它打。”她说,“能留下的,才是真的。”
太子点头。
他又问:“那这块碑……永远空着?”
“永远空着。”裴砚说,“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站在这片土地上,活得安心。”
沈知微望着碑林深处。远处还有人影走来,手里拿着东西。一个孩子跑在前面,手里举着灯笼,光晃动着,照在石碑上。
她忽然觉得累了。
不是身体累,是心终于落定了。
她靠着碑坐下,裴砚也跟着蹲下。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吗?”她问。
“记得。”他说,“你穿了一身素裙,发上只簪一支白玉簪。”
“你说我看起来不像要争什么。”
“我说错了。”
她笑了一下。
太子站在旁边,没有打扰。他看着父母坐在碑前,像一对普通的老人。
他转身走向小路尽头。月光照在地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风一直没停。
布条在动,草鞋在晃,铜钱叮当作响。
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像是低语,又像是歌谣。
沈知微闭上眼。
她听见孩子唱:“帝在宫,后在庭,万家灯火照清明。”
她没有睁开眼。
裴砚坐在她身边,一只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星河横贯天际,北极星旁,两颗星依旧明亮。
远处又有新的人影走来,手里捧着东西。
一个少年放下一支毛笔,“这是我考中秀才那天用的。”
一位老妇放下一只木碗,“这是我领到第一份救济粮时吃的。”
他们不停下来说话,也不停留太久。
放下东西,鞠个躬,转身离开。
风更大了些。
挂在碑上的布条全展开了,在月光下像一面面小旗。
沈知微睁开眼,看向那块空碑。
它依然空白。
但她知道,它已经写满了。
裴砚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慢慢站起来。
两人并肩站着,望着碑林深处。
太子走回来,“母后,父皇,该回去了。”
他们没动。
风正吹过石碑,吹起她的衣袖。
她抬起手,看着袖口那道旧痕——多年前被雪鸢撕破的痕迹,后来自己一针一线缝好。
她没说话。
裴砚看着她,“走吧。”
她点头。
两人转身,沿着小路往外走。
太子跟在后面。
月光照在三人身上,影子叠在一起,很长。
风还在吹。
碑林里,一块布条突然脱落,飘到空中。
它飞得很慢,打着旋,落在那块最高的空碑顶端。
红布展开,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沈知微走出几步,忽然停下。
她没有回头。
裴砚问:“怎么了?”
她只说了一句:“风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