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
三十年前那个夜晚,他撤了暗卫,放了鲁国世子,恢复了殷商典籍的讲授,朝野上下震动了许久,后来见天子再无“清算”之举,才慢慢放下心来。
这些年,他没再提“万事荣昌”,只照着周公旦留下的《周礼》,兢兢业业地守着这天下,减税、兴修水利、调解部族纠纷,做的都是些寻常帝王该做的事。
可心里的疙瘩,总也解不开。
他派人去人皇陵祭拜过,送去的酒坛回来时总是空的,石案上的陶碗里,偶尔会积着新的露水,像是有人喝过。
他知道,那是义父在“应”他。
只是他没脸再去首阳山,没脸再对着无字碑说什么——
当年的野心与偏执,早已成了心上的疤,一碰就疼。
“传位给姬诵吧。”
秋分时,姬发躺在病榻上,拉着太子姬诵的手,声音气若游丝。
姬诵那年刚满二十,眉眼间有几分像他,却更温和,像极了当年推行礼乐的周公旦。
“父王……”姬诵红着眼眶,想说什么,却被姬发打断。
“孤这一生,前半生忍辱,后半生……糊涂。”
他喘着气,从枕下摸出半块兽骨——
正是当年那个老妇人送来的,他带在身边三十年了,“记住,人族的事,得让人族自己做主。别学孤,更别学……帝辛。”
他想说“别学帝辛的刚愎”,话到嘴边却成了“别学帝辛的苦”。
那个男人,砍了一辈子的路,最后儿子却落得个自刎摘星楼的下场,太苦了。
姬诵含泪点头,将兽骨紧紧攥在手里。
三日后,天子崩。
消息传开,镐京的百姓自发罢市三日,连殷商遗民聚居的坊区,都有人在门前挂起了白幡。
没人再提当年的“清算”,只念着“天子晚年,与民休息”的好。
送葬那天,从皇宫到王陵的路上,挤满了披麻戴孝的人,哭声漫过了城墙。
姬诵继位,是为周成王。
他果然没辜负父亲的嘱托,依着《周礼》治理天下,对各族一视同仁,甚至亲自去曲阜祭拜了当年被斩的老儒,追赠“文宪先生”的称号。
镐京的会同馆重新热闹起来,东夷的海盐、西戎的皮毛、南蛮的香料又堆满了廊下,仿佛三十年前的阴霾,从未出现过。
只是没人知道,在这些往来的使者、工匠、士子中,藏着一个名叫“赢承”的人。
赢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平日里在工部当差,负责修缮各地的水利工事,拿着不高不低的俸禄,住着坊市深处一间简陋的宅院。
他很少与人交往,闲暇时总爱去玄武湖畔的柳下坐着,望着皇宫的方向发呆。
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听说他是从西戎来的,懂些治水的法子,是前几年被地方官举荐到镐京的。
工部的同僚觉得他孤僻,却也敬重他——
他修的水渠从不漏水,算的土方分毫不差,连最挑剔的老工匠都挑不出错处。
这日,赢承奉命去修缮镐京郊外的灌溉渠。
工地上,几个周人工匠正和殷人杂役争执,起因是渠坝的用料——
周人说该用夯土,殷人说该用石料,吵得面红耳赤。
“都别吵了。”
赢承走过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夯土防渗,石料抗压,不如底下用夯土,上面砌石料,两全其美。”
周人工匠愣了愣:
“可……周礼里说,渠坝当以土为基,以示‘土载万物’。”
殷人杂役也嘟囔:
“我们殷商修渠,向来用石料,结实。”
赢承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又捡起一块石头,放在一起:
“周人重土,是念着农耕的本;殷人重石,是记着治水的难。本不能丢,难也得扛,合在一起,才是好渠。”
他说着,用手比划着渠坝的样式,哪里该填土,哪里该砌石,哪里留溢洪口,条理清晰,连那些老工匠都听得频频点头。
争执的双方也消了气,一个拿起夯锤,一个搬起石块,竟配合着干了起来。
夕阳西下时,赢承坐在渠边,看着渐渐成型的渠坝,从怀里摸出一块半旧的玉印。
玉印不大,上面刻着模糊的“人皇”二字,边角早已磨平,却依旧透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当年爷爷武庚临终前交给他的,说“人族的根,在这上面”。
他本名武承,是武庚的孙子,帝辛的重孙。
当年祖父自刎摘星楼后,家臣带着年幼的他逃出朝歌,一路向西,隐姓埋名。
为了避开追查,他们改了姓,取“赢”字——
赢者,盈也,盼着人族气运能丰盈如初。
这些年,他从西戎到东夷,从南疆到北狄,看过太多部族的兴衰,也懂了爷爷和太爷爷的苦心。
所谓人皇,不是要守住一个王朝,是要守住人族“能合能分、能屈能伸”的气。
他来镐京,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复辟,是想看看——
看看姬发的后人,能不能守住这天下;
看看经历了分合的人族,是不是真的像太爷爷说的那样,“每一次折腾,都更强大一分”。
这几日,他在工部的典籍里看到了周成王的新政:
允许各族子弟入太学读书,允许殷商旧族参与祭祀,甚至在修订的历法里,同时标注了周历与殷历的节气。
他还听说,会同馆里,东夷的乐师和周人的乐官合作,编了新的乐章,既有东夷的鼓点,又有周人的钟鸣,在宫宴上演奏时,连天子都击节赞叹。
“太爷爷,爷爷,”赢承摩挲着玉印,对着夕阳轻声道,“你们看,这样是不是也很好?”
远处传来收工的号子声,周人和殷人肩并肩走着,有说有笑,手里提着分到的工钱,要去坊市打酒喝。
渠水在新修的坝下流淌,映着晚霞,像一条金色的带子,绕过田埂,奔向远方的麦田。
赢承将玉印揣回怀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他知道,自己的路还长。或许这辈子都只能做个默默无闻的工匠,修修水渠,看看农田,但这就够了——
就像太爷爷说的,人族的路,得一步一步走,有人劈路,有人修路,有人守路,才能走得远。
他转身往镐京城里走,背影融入暮色,像一滴水汇入江河。
没人知道,这个人皇后裔,正以“赢承”的名字,在周室的心脏里,默默守护着那点从未熄灭的人道星火。
而此时的皇宫里,周成王正在翻看各地送来的奏报。
看到西戎送来的“赢承治水有功,请予嘉奖”的折子,他笑了笑,提笔批复:
“升赢承为工部主事,着其主持关中水利,钦此。”
内侍接过奏折时,见天子望着窗外,忽然道:
“你说,这天下之大,藏着多少像赢承这样的能人?”
内侍笑道:
“自然是车载斗量,都等着为陛下效力呢。”
周成王没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会同馆。
那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各族欢笑的声音,像一首热闹的歌。
他想起父王临终前的话,想起那块带着犬齿痕的兽骨,忽然觉得,所谓的“万事荣昌”,或许不是让王朝永恒,而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永远这样笑着、闹着、活着。
就像此刻。
周成王三年,关中大旱。
自开春以来,镐京及周边百里滴雨未下,玄武湖的水位降了三尺,湖底干裂的泥块像一张张渴裂的嘴;
郊外的麦田卷了叶,禾苗矮得能看见根部的土,风一吹就簌簌掉渣;
连最耐旱的谷子,也在日头下蔫成了灰黄色。
百姓们扛着锄头在田埂上打转,望着天空唉声叹气,祭祀水神的队伍从早到晚在街上游行,香灰飘得满城都是,落在积灰的屋檐上,像又一层愁绪。
“启禀王上,雍州牧奏报,渭水支流已断流,沿岸七县颗粒无收,百姓开始往镐京逃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