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在轻松(单方面)的氛围中结束了。林昭抱着还剩一半西瓜的果盘,趿拉着拖鞋,心满意足地溜达到厨房,准备把盘子放回水槽。
“打完电话啦?”正在洗碗的林爸爸转过头,脸上带着探究又努力装作不经意的笑容,“跟谁聊这么开心呢?天天这个点儿准时‘报到’。”
林昭把盘子放进水槽,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含糊地“嗯”了一声:“同学。”
“大学新交的朋友?”林爸爸擦着手,凑近了一点,眼神里写满了“快告诉爸爸”的好奇。
林昭看着爸爸那副八卦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犹豫了一下,萧烬对她来说,当然不仅仅是“大学新朋友”那么简单,但更复杂的定义,她现在也无法、更不敢对父母言明。于是,她点了点头,笑容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甜蜜:“嗯,算是吧。她人特别好,特别厉害!”
听到女儿用这么崇拜的语气夸人,林爸爸心里那点因为“不是男孩”而彻底放下的轻松,又掺进了一丝老父亲的欣慰:“哦……那挺好。这么投缘,有空可以叫人家来家里吃饭嘛!你老爸我做饭还是拿得出手的。”
正在旁边擦灶台的林妈妈闻言,笑着插话:“你爸啊,前几天看你天天抱着手机乐,神神秘秘的,还以为你偷偷谈恋爱了呢!紧张得不行,晚上都睡不好觉,生怕哪家的‘猪’把他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年的‘小白菜’给拱了!”
“妈——!”林昭脸一红,跺了跺脚,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们想哪儿去了!我……我才不会谈恋爱呢!”她说这话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萧烬的脸,心脏莫名虚了一下,但语气却斩钉截铁,“大学当然要以学习为重!谈恋爱多耽误时间啊!”
这话说得义正辞严,配上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在林爸爸林妈妈看来,就是女儿害羞又听话的表现。
“对对对,学习重要!”林爸爸立刻眉开眼笑,彻底放心了,“我闺女就是懂事!不过交朋友是好事,那个同学……叫萧烬是吧?听着就是个好名字,稳重!欢迎她随时来家里玩啊!”
林昭含糊地应着,赶紧溜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她才轻轻吁了口气。手掌下意识地按在胸口,那里跳得有点快。不会谈恋爱吗?那她对萧烬那种日思夜想、患得患失、看到她就忍不住开心、看不到她就失魂落魄的心情……
她甩甩头,把这个让她心烦意乱的问题暂时抛到脑后。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结束视频的萧烬,却陷入了与林昭截然不同的心境。
她关上灯,只留一盏小小的床头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平稳却略显空寂的呼吸声。刚才视频里,林昭家温暖明亮的客厅背景,林妈妈慈祥的笑容和递水果时自然的关怀,甚至林爸爸那隐约传来的、带着宠溺的询问声……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互动片段,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刺在了萧烬心上某个她自己都很少触碰的、荒芜的角落。
林昭的家庭,听起来就很幸福。父母健全,关系和睦,会关心她的交友,会为她可能的“恋爱”而紧张,也会为她的“懂事”而欣慰。那是一个有温度、有回响的港湾。
而她呢?
萧烬闭上眼睛,试图在记忆的深潭里打捞关于“家庭”的碎片。水面一片混沌,关于父母的印象模糊得如同隔了厚重的毛玻璃。她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不记得他们的声音,甚至连是否存在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都无从考证。仿佛她的人生,是从某个冰冷的节点直接开始的。
唯一清晰一点的,是奶奶。
那是一个瘦小、佝偻、却异常坚韧的老人。记忆中的画面总是蒙着一层灰黄的色调,像是老旧的默片。她们住在城乡结合部一间低矮、终年潮湿的平房里。奶奶话很少,总是沉默地做着各种零工——糊纸盒、缝补衣服、捡废品。粗糙的手上布满了裂口和老茧。
但奶奶会用那双手,在冬天给她捂暖冻得通红的小脚;会在卖废品换到一点点钱后,买最便宜的打折面条,煮一碗清汤寡水却热气腾腾的面,把里面仅有的几根菜叶都挑给她;会在她因为性格孤僻被附近孩子欺负时,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出去,用沉默却固执的背影将她护在身后。
奶奶从不多过问她,也不对她异于常人的早熟和冷漠表示惊讶。她只是沉默地接纳了她,用最笨拙、最质朴的方式,给了她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家”的栖身之所,和一丝微弱的、名为“亲情”的暖意。
奶奶教给她的东西很少,大多是生存的技能:如何用最少的钱买到能果腹的食物,如何修补破损的衣物,如何在被欺负时保护自己最重要的部位。没有温情的故事,没有亲昵的拥抱,只有生存本身,冰冷而坚硬。
后来,奶奶病倒了。在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悄无声息地走了。留给她的,只有那间更加冰冷的平房,和少得可怜的、关于“被照顾”的记忆。
再后来,她靠着惊人的意志和仿佛与生俱来的学习能力,独自挣扎着长大,离开了那里。一路靠着奖学金、助学贷款和各种零工,走到了现在。
她习惯了独处,习惯了冷静地计算一切,习惯了用逻辑和效率应对世界。她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不再需要那些脆弱的情感联结。
直到林昭出现。
林昭像一道毫无预兆的阳光,蛮横地照进了她冰冷有序的世界。她带着她的吵闹,她的热情,她毫不讲理的关心,和她背后那个令人羡慕的、温暖的家庭背景。
萧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林昭,来自怎样不同的世界。她是旷野里独自生长的、带刺的荆棘,而林昭,是被精心浇灌在温室里的、明媚的花朵。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自卑、羡慕和深切孤独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她攥紧了薄薄的被单,指节微微发白。
她配吗?配得上林昭那样纯粹的热情,配得上闯入那样温暖的世界吗?
如果林昭知道她来自怎样不堪的过去,有着怎样冰冷的过往和贫瘠的情感,还会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对她好吗?
这个夜晚,对萧烬而言,不再是单纯地为一种陌生的情感情愫而困惑,更是触及了她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关于出身与归属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