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六年冬,十二月初四,子时。
邺城,袁府。
这座府邸占了大半条街,朱门高墙,门前两尊石貔貅在雪光中泛着青黑。往日的袁府总是车马盈门,河北名士、各地豪强往来不绝,门房收名刺收到手软。但今夜,府门紧闭,连檐下的气死风灯都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像随时会熄灭的鬼火。
“咚咚咚——”
急促的叩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门房老仆从门缝里往外瞄,看见雪地里跪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中年文士,青衣单薄,须发上结满冰霜,身后两个护卫模样的人也是浑身雪泥,狼狈不堪。
“求见袁将军!”文士嘶声喊着,又重重叩门,“中山甄氏,有十万火急之事!”
老仆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条缝:“这位先生,袁将军已经歇下了,有事明日……”
“等不到明日了!”文士一把抓住门缝,手指冻得发紫,“曹操大军已至朝歌,巨鹿危在旦夕!甄公命我连夜求见,请袁将军务必施以援手!”
老仆正要再推脱,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披着狐裘的管事走出来,皱眉看了看门外三人,认出为首的是甄逸的心腹谋士甄平。他脸色微变,低声道:“甄先生稍候,容我通禀。”
府门重新关上。
甄平跪在雪地里,寒气从膝盖直往上钻,但他感觉不到冷——或者说,心里的寒意比这冬夜更甚。他想起临行前,家主甄逸抓着他的手,那双素来沉稳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子衡,袁本初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他若肯出面,或可让曹操暂缓进兵;他若不肯……甄氏百年基业,就要毁在我手里了。”
当时甄平还安慰他:“主公放心,袁氏四世三公,与天下士族同气连枝。冀州若失,他袁本初的根基也损大半,必不会坐视。”
现在,他跪在这冰天雪地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朱门,忽然没了底气。
约莫一刻钟,府门再次打开。
出来的不是袁绍,是逢纪。
这位袁绍帐下第一谋士披着锦袍,手里捧着暖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子衡兄,深夜至此,辛苦了。只是……主公今日感染风寒,高烧不退,实在无法见客。”
甄平的心沉了下去。
他挣扎着站起来,腿已经冻麻了,踉跄一下才站稳:“元图先生,甄氏危在旦夕,还请……”
“子衡兄莫急。”逢纪扶住他,压低声音,“主公虽不能见,但有句话让我转告甄公:冀州七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七家齐心,曹操三万兵马,未必能撼动巨鹿坞堡。”
这话听着是安慰,实则是推诿。
甄平脸色煞白:“可张承莽撞,执意要战;审配首鼠,已有异心;其余各家各怀鬼胎……如何齐心?”
“那就是甄公的事了。”逢纪松开手,笑容淡了些,“主公说了,他身在邺城,不便直接干预冀州事务。但若七家真能结成铁板一块,粮草、军械……袁府仓库里的东西,还是可以‘借’一些的。”
又是“借”。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承诺。
甄平忽然觉得可笑。这就是四世三公的袁氏?这就是被天下士族视为领袖的袁本初?大难临头,想的不是如何同舟共济,而是如何保全自己,如何待价而沽!
“元图先生,”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甄公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甄俨公子在邺城做客,已三月有余。甄公念子心切,不知可否……”
“哎,这个好说。”逢纪立刻接话,“俨公子在府中一切安好,前几日还得了主公赏的一方端砚。等过了这阵风波,主公必亲自送公子回中山。”
软钉子。
甄平彻底明白了——儿子就是人质。袁绍用甄俨捏着甄逸的七寸,让他不敢轻易投降朝廷,也不敢完全倒向张承。但真要他出兵救援?门都没有。
“我……明白了。”甄平躬身行礼,动作僵硬,“夜深雪重,不敢多扰。告辞。”
他转身,深一脚浅一脚走进风雪里。两个护卫连忙跟上,其中一个忍不住回头,狠狠瞪了逢纪一眼。
逢纪站在门口,看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脸上笑容渐渐收敛。
“关门。”
朱门再次紧闭,将风雪和绝望都关在外面。
袁府深处,暖阁。
这里与外界的冰天雪地完全是两个世界。地龙烧得火热,四角铜兽香炉吐出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酒气。袁绍披着貂裘,斜靠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
他根本没病。
不但没病,精神还好得很。
“走了?”袁绍抿了口酒,问刚进门的逢纪。
“走了。”逢纪在炭盆边烤了烤手,搓掉寒气,“甄平走的时候,脸白得像纸。主公,咱们这么对甄氏,是不是太……”
“太绝情?”袁绍替他补完,嗤笑一声,“元图,你跟我多少年了?怎么还这般妇人之仁。”
逢纪低头:“属下愚钝。”
“我问你,”袁绍坐直身子,“甄逸派心腹深夜来求援,说明什么?”
“说明……甄氏顶不住了。”
“对,也不全对。”袁绍放下酒杯,“说明甄逸已经慌了。张承要战,他不敢跟;朝廷要剿,他不敢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所以才来找我——想让我这个‘四世三公’出面,替他扛下这个雷。”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窗外是府中的梅园,红梅在雪中绽放,艳得刺眼。
“可我凭什么替他扛?”袁绍的声音冷下来,“当年我父亲被宦官害死,我扶灵归乡,途经冀州,这些豪强哪个正眼看过我?现在朝廷要收拾他们了,想起我袁本初了?晚了。”
逢纪默默听着,不敢接话。
他知道,主公这话半真半假。真在怨气——当年袁绍年少失怙,确实受了不少白眼。假在算计——袁绍不是不想救,是不敢救,也不能救。
“元图,”袁绍忽然转身,“你说,曹操这三万大军,真能打下冀州吗?”
逢纪沉吟片刻:“若七家齐心,据坞堡死守,曹操强攻必伤亡惨重。但如今七家各怀异心,张承莽撞,甄逸怯战,审配骑墙……恐怕挡不住。”
“那若是朝廷真拿下了冀州,接下来会怎样?”
“接下来……”逢纪心中一凛,“就该轮到并州、青州,然后……就该清查各州田亩了。”
“是啊。”袁绍走回榻边,重新坐下,眼神幽深,“所以冀州不能丢,至少不能全丢。但也不能让张承、甄逸这些人太好过——他们若太轻松就挡住了曹操,将来还会听我的吗?”
逢纪恍然大悟。
主公这是要借刀杀人,也要养寇自重。
让曹操和冀州豪强互相消耗,等双方都筋疲力尽时,他再以调停者的身份出面。到时候,朝廷要安抚他,豪强要倚仗他,他袁本初就是河北真正的主人。
“主公英明。”逢纪由衷道,“那甄俨……”
“好好养着。”袁绍摆摆手,“这是拴住甄逸的绳子,不能断。但也别让他太好过——偶尔‘病’一下,‘伤’一下,让甄逸知道他儿子在我们手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属下明白。”
“还有,”袁绍想起什么,“你昨日去朝歌见曹操,他什么态度?”
逢纪把对话复述一遍,末了道:“曹操此人,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他看出主公想借刀杀人的意图,但又不点破,只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把皮球踢回来了。”
袁绍冷笑:“好个曹孟德。当年在洛阳,他不过是个看城门的小小尉官,如今抱上荀彧的大腿,也敢跟我玩心眼了。”
“主公,那咱们……”
“按原计划。”袁绍眼中闪过寒光,“张承不是要战吗?让他战。你暗中给审配透个风,就说……甄逸已经暗中联络朝廷,准备卖友求荣。”
逢纪一惊:“这……若是审配真信了,七家联盟顷刻瓦解啊!”
“要的就是瓦解。”袁绍淡淡道,“七家若真铁板一块,曹操打不下来,咱们怎么捡便宜?就得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残杀。等张承死了,甄逸降了,审配跑了,剩下那些墙头草,还不乖乖听我的?”
毒计。
逢纪背上渗出冷汗。这一计若成,冀州七家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成千上万人要死于非命。但主公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棋盘上挪动几颗棋子。
“对了,”袁绍忽然想起,“曹操说要等三天。这三天,够不够?”
“够。”逢纪咬牙,“张承好酒,每饮必醉。他身边有个宠妾,是咱们的人。三天之内,必让他‘醉死’在榻上。”
“手脚干净些。”
“主公放心。”
袁绍满意地点点头,重新端起酒杯,对着窗外雪夜举了举,仿佛在敬什么:
“这一杯,敬冀州的百年世家——愿他们来世,别再挡我袁本初的路。”
酒液入喉,辛辣灼热。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甄平回到巨鹿时,已是第二天黄昏。
他在雪地里走了整整一天,马在半路就累倒了,最后十几里是徒步走回来的。靴子磨破了,脚上全是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顾不上这些,他得尽快把消息带给家主。
甄氏坞堡里,气氛比外面更冷。
议事堂上,甄逸坐在主位,两侧是族中长老和各房话事人。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里有期待,有焦虑,更多的是恐惧。
“子衡,”甄逸的声音嘶哑,“袁将军……怎么说?”
甄平跪在堂中,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不敢抬头:“主公……袁将军……抱恙,未能得见。逢纪先生说,冀州之事,袁府不便直接干预。但若七家齐心,粮草军械……可‘借’。”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炸了。
“借?他袁本初当我们是乞丐吗?!”
“四世三公?我呸!大难临头各自飞,算哪门子士族领袖!”
“甄俨还在他手里!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有人怒骂,有人痛哭,有人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甄逸抬手,压下了所有声音。
他站起身,走到甄平面前,弯腰扶起这个忠心耿耿的谋士。甄平抬头,看见家主眼中布满血丝,但神色异常平静——那是绝望到极致的平静。
“子衡,辛苦你了。”甄逸拍拍他的肩,然后转身,看着满堂族人,“都听见了?袁本初靠不住。朝廷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咱们现在,只能靠自己。”
“主公,”一个族老颤声问,“那……咱们是战,还是降?”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悬在每个人心上。
战?张承那边已经放出话来,要“与曹操决一死战”。可甄氏部曲只有三千,其中还有一半是临时凑数的佃户。真打起来,够曹操塞牙缝吗?
降?许氏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许昌父子被斩首示众,男丁几乎死绝,女眷流放边疆,百年基业化为灰烬。甄氏若是降了,会不会是第二个许氏?
“再……再等等。”甄逸闭上眼,“等张承和曹操先碰一碰。若是张承胜了,咱们跟着分一杯羹;若是张承败了……”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懂。
若是张承败了,甄氏就必须在朝廷大军兵临城下前,做出选择。
“主公,”甄平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道,“属下回来时,在堡外遇见一个人。他塞给我这个,说务必交到您手里。”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
帛书很小,卷得很紧,用蜡封着。封蜡上有个印记——是篆书的“曹”字。
曹操的信。
甄逸瞳孔一缩,接过帛书,走到烛台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蜡封,展开帛书。
上面只有一行字:
“令郎安好,望公三思。”
字迹刚劲有力,确实是曹操的笔迹。
但这八个字,却让甄逸浑身发冷。
曹操怎么知道甄俨在邺城?又怎么知道他用“令郎安好”来暗示?是袁绍那边走漏了风声?还是……曹操在袁府有眼线?
更可怕的是这“三思”二字。
思什么?思战?思降?还是思……其他出路?
甄逸忽然想起几天前,他秘密送往洛阳的那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逸愿为朝廷内应,只求保全宗族。”
当时他没有署名,用的也是心腹死士,按理说不可能被截获。但万一呢?万一朝廷早就收到了信,这封曹操的帛书,就是回应?
“主公?”甄平见他脸色不对,小心问道。
甄逸收起帛书,塞进袖中,脸上恢复了平静:“没什么。你们都下去吧,让我静静。”
族人陆续退去。
最后只剩甄平还站着:“主公,您……”
“子衡,”甄逸忽然问,“你说,这天下最可怕的是什么?”
甄平想了想:“是死?”
“不,”甄逸摇头,“是明知要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是悬在头顶的刀,迟迟不落下来。”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暗的天色。甄氏坞堡的轮廓在暮色中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但甄逸知道,这头巨兽已经老了,病了,随时可能倒下。
“主公,”甄平低声道,“其实……属下回来前,还打听到一个消息。”
“说。”
“审配那边……昨日来了个客人。是曹操帐下的将领,叫李典。他给审配送了一幅王羲之的真迹,两人密谈了一个时辰。”
甄逸猛地转身:“审配收了?”
“收了。”甄平咽了口唾沫,“而且……而且今日一早,审氏坞堡的部曲,开始往南撤了三十里。”
撤军。
这是明目张胆的背叛。
张承在前线准备决战,审配在后面悄悄撤军——这意味着什么,傻子都明白。
“好,好个审正南。”甄逸笑了,笑声凄厉,“果然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
“主公,那咱们……”
甄逸不笑了。他走到堂中那面巨大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他的脸——五十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他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
“逸儿,甄氏传到你这代,已经两百年了。这两百年,咱们经历过黄巾,经历过羌乱,经历过无数次天灾人祸,但都挺过来了。靠的是什么?不是刀枪,是脑子。”
脑子。
现在,该用脑子了。
“子衡,”甄逸转身,眼神变得锐利,“你亲自去一趟朝歌。”
甄平浑身一震:“主公,您是要……”
“去见曹操。”甄逸一字一顿,“告诉他,甄氏愿降。但有三个条件:第一,保全甄氏宗族,不伤一人;第二,田产可充公,但祖宅、祠堂需留下;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
“我要张承的人头。”
甄平瞪大眼睛。
“张承一死,冀州七家联盟自溃。这是投名状,也是我甄逸给朝廷的见面礼。”甄逸走到案前,提笔疾书,“你把这封信带给曹操。告诉他,三日内,我必让张承‘意外’身亡。届时,还请曹将军……做个见证。”
信写好了,蜡封,盖章。
甄平接过信,手在抖。
他知道,这封信送出去,冀州的天就彻底变了。无数人会死,无数家会亡,而甄氏……可能活下来,也可能死得更快。
但已经没有选择了。
“主公保重。”甄平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大堂。
甄逸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消失在暮色中。
他慢慢走到祖宗牌位前,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那是甄氏两百年来的列祖列宗。
“列祖列宗在上,”甄逸跪倒,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不肖子孙甄逸,今日要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但为了甄氏不绝嗣,为了这满堡老幼能活命……孙儿,别无选择。”
他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夜幕彻底降临。
而三百里外,朝歌城下,曹操站在辕门上,望着北方渐起的星光,忽然对身边的夏侯惇说:
“元让,你说今晚,会不会有客人来?”
夏侯惇一愣:“将军是说……”
“我说,”曹操笑了,“该来的,总会来。”
夜风吹过,卷起营旗猎猎作响。
远处,一骑快马正踏碎风雪,朝着大营狂奔而来。
马背上的人,怀里揣着一封决定冀州命运的信。
也揣着一颗,即将点燃战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