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不过一瞬,果然听楚格勃然作色,怒斥其妹道:“银术格,你太失仪训了。难道忘了父汗临行前是怎么教诲你的吗?你此言冒犯了大靖皇帝,快向皇帝陛下请罪,宽恕你的无礼之言。”
银术格自觉失了面子,却不敢不听这位鄂尔齐兄长的话,于是不情不愿地向皇帝陈过谢罪。得帝王宽言而谅后,她才向兄长露出不满:“王兄只知父汗教导我恪敬恪仪,不知父汗亦嘱咐我要矜守别吉之分,不可使部族蒙羞。我们的额吉是父汗元妃,用中原的话说,我是嫡公主,定然要与妾妃之类云泥之别。否则不是矮了兄弟邦国的颜面?王兄竟连这个也不明白。”说罢不再理会,也不看女官引路,回身自寻一位恣意而坐。
楚格脸色难看,俨然不复方才傲慢气焰,深恨因妹妹的骄蛮无礼而让斡难兀惕在靖朝面前落了下乘,故而只得忍气向皇帝行礼道:“舍妹无状,请陛下海涵。”
公西韫长眉一轩,心情较适才甚好,唇边微扬,做出一副宽容气度来:“无妨,公主率性直言,胆识甚高,大有漠北儿郎豪迈之气。想来是得大汗与鄂尔齐悉心教诲之故,朕心甚慰。”
听闻此言,楚格的神色越发阴沉如墨,他按住腰侧月符,拳头紧了又紧,终是生生咽下了这口气,隐忍未发。他草草地行了一礼,便由内使相引,退下归座。
舞乐声起,宴开八珍。清弦玉曲的泠泠之音渐渐掩下了方才剑拔弩张的胶凝之氛,取之而代的是其乐融融的觥筹交错。而银术格的骄悍之举自然引得嫔妃们颇有微词,私语中切切议谈。
卫昭仪满脸不忿,有心向皇贵妃诟谇此女,自以为皇贵妃素来心高气傲,必然也窝了一肚子火,大为不快。然而回眸一望,却见她容色沉静异常,全然看不出丝毫不满。对这位草原明珠的倨傲举止也只不过是冷眼旁观,未有一声斥责。卫昭仪愤愤不平地诉说了几句,皇贵妃也只是淡淡而回,卫昭仪虽心有不解,却素知她禀性,不敢贸然开口相问。遂拣着她平日里爱听的说了两句,转头和其他嫔妃抱怨去了。
而那厢璇妃却并不似这畔好相与,她以纨扇掩唇,笑盈盈地睇向宋湘宁,声若莺啼:“早闻这位草原公主容色不凡,从前只当是时人造就的由头,并不以为意。今日一睹芳颜,才知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女中翘楚。玥昭容的容貌本是阖宫最为出挑的,生生衬得咱们这些人成了庸脂俗粉,怨不得皇上一向只疼惜妹妹。不知玥妹妹今日见公主倾城之色,心中是何等滋味呢?”
宋湘宁解颐微笑,从容举盏,眸光清浅如月下幽泉:“娘娘虽是玩笑之言,却叫臣妾不得不生惶恐之意。世间女子便就丰姿相迥,容色不一。正所谓百花齐放,尽显芳华。若千篇一律,何乐之有?物尚如此,更何况人之气韵千秋各异,难分轩轾,何来高下之分?不过是各花入各眼,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娘娘属实多虑了。”
瑾修仪抚着高高隆起的孕肚,笑吟吟接话道:“赛罕公主的姝丽之姿,乃草原之蕴千珍万润所陶铸的缘故,因而谓有明珠之说,颇得皇上看重。想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昔日贵妃娘娘入东宫做太子良娣之时,仰西梁沃野之膏泽,必然也是如此声势显赫了。”
璇妃神色一僵,不料瑾修仪如此牵扯,连忙看向意贵妃,见她依旧是波澜不惊,从容自若的模样,方才徐徐松了口气,转头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强声道:“贵妃娘娘驾临我朝时,只怕瑾修仪还扶着床具学步呢。何曾见过娘娘出降之景,只会信口拈来随意说嘴。”
瑾修仪怡然一笑,慢悠悠道:“璇妃娘娘怎得如此疾言厉色,臣妾见没见过有什么打紧,民间有句俗话,‘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臣妾固然不曾亲眼得见贵妃娘娘凤冠霞帔之景,然而今日见赛罕公主这十里红妆,推己及人,自然可以窥见了。”她洋洋往后一靠,上扬得嘴角带着几分嘲弄与戏谑,“说来臣妾进宫也有两年了,连皇上初赏的南珠都打了黄蜡,偏就璇妃娘娘芳龄永驻,韶颜稚齿,真真叫人羡慕。”她冲宋湘宁挑了挑眉,“玥昭容,咱们可要多学着点。”
宋湘宁正在喝着茶,闻言没忍住扑哧一笑,连带着被呛到了咳嗽了几声,抬眸见璇妃先是一怔,继而气得脸色大变,所施的浓浓妆粉也盖不住红涨的双颊,咬牙怒视她们一晌,恼恨地别过了脸去。
宋湘宁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笑侃道:“口齿愈发伶俐了,这样嘴坏。”
瑾修仪不屑地嗤了声:“没有那驭兽术,就别拉那马辔头。她要给贵妃出气,反赊了一肚子火,能怨谁?要怪就怪她自己口比心快,一腔子直肠。”
意贵妃转着手中的琉璃玉杯,淡淡掠过二人,语气不温不火:“修仪妹妹如今怀着龙裔,已近临盆之期,还是多关心腹中孩儿为好。莫要逞了一时口舌之快,折了孩子的福分。”她看着瑾修仪衣裳下高隆的腹部,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温情,旋即漠然。“看修仪腹圆如箕,倒像是本宫怀惠安时的样子。”
瑾修仪平静一笑,爱怜地摩挲着腹上的衣料,似乎要将掌心的暖意传到下面那一团小小的骨血上:“虽说民间的说法不可尽信,臣妾近来倒是越发嗜辣了。想必真是个女孩儿吧。皇上膝下只有惠安公主一个女儿,若能再为皇上添个公主,皇上定然是高兴的。况且臣妾也喜欢公主。来日守在身旁做个小棉袄,自然比儿子贴心不少。”
此话似乎触及到了意贵妃的心事,她的眼神微显迷离,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公主是好,若没个亲兄弟在身旁护她,往后但有不测,叫她如何自处呢?”
瑾修仪的眸光微微一颤,一时也有些凝神。
宋湘宁知她敏感多思,遂含了一缕清浅笑意,温声细语:“咱们同为天家儿媳,仰承太皇太后慈谕,首重蕃胤,贵在宗祧,皆以为皇家开枝散叶为要。生下的孩子自然都是皇家血脉,连理同枝,手足相依。贵妃娘娘教子有方,溟儿虽不才,然而有娘娘椿萱善诲,即便不成大器,想来孝亲友悌之理还是明白的,来日自是与众姊妹笃爱同气,和敬有加。”
意贵妃微哂,深深看了她一眼,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不再多言。
酒过三巡,气氛渐洽。皇帝与楚格谈及边境之事,他举杯邀盏:“雪夜风寒,鄂尔齐远涉关山,朕心甚念。且饮此‘紫霞醪’,暖我两家旧盟。”
楚格亦端觚,却不即饮,朗声应之:“陛下赐酒,小王不敢推辞。但愿饮罢之后,阴山南北,并如醪色之暖,无复霜雪侵骨。”及语罢,一饮而尽,以空杯照灯,光影分明。
公西韫微抬手,丝竹声渐弱了几分,他半带轻笑道:“鄂尔齐语带霜刃,朕岂会不解?昔年白亭一役,边草方绿,今岁雁回,又报烽烟。朕欲息马投戈,奈草随风动,风从何起?”
楚格微一侧首,目中含笑,不疾不徐道:“风自草起,草自根生。若使根深土沃,纵有狂风,亦不过低头伏首耳。所惧者,有人暗掘其根,使寸草难生。”
公西韫放下手中玉箸,将其叩于案上,声音清越如关外沙场催更之鼓:“根欲深,须赖春霖;霖若偏施,草或涝烂。朕之雨露,可遍天下,然亦忌沟壑难平。”
言毕,以金箸画案上椒图,水纹随箸而分,公西韫嘴角勾勒出一起兴味之笑:“然则沟壑之平,在疏不在堵。若春霖肯循旧道,则草自循岸而生;设或改道,草亦乘风而渡,别绿他岸。”
楚格气定神闲地自斟了酒,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杯中呈琥珀色的玉液琼浆,剑眉长轩,略带轻慢迎上皇帝的目光,口气却和顺下来:“承蒙大靖皇帝体恤,我部定严驭臣民,绝不敢扰了两国边境的安宁。”
公西韫悠悠睇了袁政一眼,后者会意,徐徐开口道:“适而陛下赐公主莲瓣玉壶,公主以盏自斟,酒注杯中,水线如银丝,三息方尽。公主手无一茧,却能调鼎转圜,想必是挽弓出刃之由,可见草原明珠亦利剑也。大汗遣使献宝,而匣中藏刃,若曰‘结好’,然锋芒毕露,岂非《诗》所云‘投我以桃,报之以棘’之语?昔赵襄子以铜斗击代王,亦先置甘言,后伏兵刃,此则阳示玉帛,阴怀剑戟,足以斯心。草原之‘诚’,恐殆豺声而虎吻者之类。风本无形,草亦有根;若根系于人心,则风自缓。愿两国各系其根,使草长青,风长柔。”
公西韫一笑付之,摆手道:“爱卿所言不然。风之有无,且看春霖。今夕且谈风月,不论关河。”
楚格冷眸睥睨,眼前二人一酬一酢,执意要斡难兀惕谨守臣节,无得逾矩。他掩饰好眼底戾色,温朗而笑:“陛下之言,正合天朝《诗经》之义曰‘柔远能迩’,小王拜服。雪原虽寒,亦产春茸;柔荑无刃,可解缠肠。尚书言臣妹手有调鼎挽弓之势,实乃其自幼得父汗钟爱,不仅精于骑射,更擅雅工弦舞,是以号曰‘明珠’,而非‘绣枕’。常闻大靖礼乐冠绝四海,今逢盛会,小王愿令臣妹献舞助兴。”
随使亦在一旁含笑附语:“臣部夙闻中原剑舞精妙绝伦,既讲招式章法,又含气韵风骨,公主心驰神往,遂潜心习其法,粗得仿佛。昔尝献技于大汗帐前,金鼓未歇,赞叹已盈于耳。今幸趋阙下,愿于陛下一展微末,虽知班门弄斧,亦聊申景慕之忱,伏惟圣鉴。”
此话着实恭维讨好,靖朝君臣闻此,不可不谓不受用。公西韫眉梢轻挑,微微一笑,颔首允之。
银术格翩然起身,飒步流星走到殿中,有宫人奉上承影宝剑,她却只轻邈掠过,不屑一顾。而后抬手击了一掌,斡难兀惕使臣献上一柄乌鞘鱼肠纹剑,剑首缀雪羽五茎,灯火照之,鳞甲流辉,如霜雁振羽。
及鼓声三震,角声一缕,银术格忽腾身而起,初如云娥逐月,剑未出鞘,已有万点流星摇缀在这株赤瑛焰蕊身侧。观其英姿虽好,却难于言表,姑且以《破阵子》为记:
舞随白虹贯日,势出金带破风。皓腕凝锋玉龙龘(dá),红蕖回裾赪霞萦。秋波媚骨成。
雪剑惊鸿于飞,寒芒惊飙长腾。钲疾鼓烈影飘飏,云遏川平色琮琤。风情天然生。
一舞既终,满殿寂然,目光游离处,尽是惊羡倾慕。
袁政凝眉:“一剑三影,影不及身,此非独舞,而是兵法‘回鹰阵’之阵形。”
楚格朗声大笑,神色端显傲然之态,举杯环敬:“臣部小技,不知可入天朝之眼否?”
公西韫淡然一笑,抚掌称善:“剑带风雷,步移霜雪,公主之姿,诚可为‘塞上惊鸿’而誉。”
银术格傲立殿中,朱唇轻启:“久闻天朝礼乐昌明,陛下后宫更是群芳荟萃。不知可有哪位娘娘,愿赐教一二?”她的眸光徐徐扫过众妃,“我草原儿女,素不喜靡靡之音。长生天子民,最慕鹰击长空之势,舞亦当刚柔并济方见真章。贵邦既自号泱泱大国,想来乐舞之容必极繁盛。今臣等跋涉千里,愿得一睹传闻之盛采,还请陛下幸赐观览,勿却远诚。”
璇妃眼波微曳,语声带笑:“公主言重了,此等小情何足如此挂齿。说来如今席列能舞之人,莫过于玥昭容为首。去年中秋宴时昭容妹妹曾以一曲《云韶乐》冠绝群芳,眼下公主既有此盛情之请,不若便让玥昭容一展绝艺,有来有往,也是我朝待客之道。”
宋湘宁黛眉一蹙,正欲出声,已听瑾修仪开口道:“璇妃娘娘也说了,玥昭容因《云韶乐》一舞倾城,而赛罕公主却以剑法出神,二者所涉大不相同,岂可从一而论?更无比衡长短之语。”
“瑾修仪此言未免太过牵强,若真是长袖善舞,又岂会拘泥于区区一式。”卫昭仪唇边的笑意微显刻薄,言语间却又故作端庄:“公主殿下既有雅意,欲观‘刚劲飒爽’之姿。昭仪娘娘若果真身怀绝技,自当舞出别样风骨,总不能教草原贵客觉得,我大靖女子,尽是些柔婉无骨的姿态,连几分铿锵力道都欠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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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弟盟:化用自成语“昆弟之交”,该词最早见于《汉书·杨恽传》,文献中解释为“形容像亲兄弟一样的亲密友好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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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吉:在斡难兀惕语中是“公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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龘:1.同“龖”。龙飞舞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