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京城,寒雪初霁,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青石板路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城门口处,往来行人络绎不绝,郝玉、陈氏、汪小芝和陈召带着两家的孩子、随从,以及陈里正和陈大夫家的两个青年,一起在队尾停下脚步。
他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神色,但眼底却带着几分来到天子脚下的兴奋与期待。
“这京城可真气派,城门、城墙啥的,都比咱们这一路见过的其他城池要高大结实。”汪小芝从半掩的车门处探出头,一边感慨一边又忍不住有些犯愁起来,“就是这地方这也太大了些,咱们等会儿进了城,要去哪里打听阿远一家住哪里?”
陈氏示意她看外头跟着的那些护卫,“有他们呢,你别担心。”
这些人虽说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此时必然也是不知道谢莞娘和江远住处的,但却架不住人家的办事能力摆在那里,就算现在不知道,等之后人家打听一番,他们想知道的消息,人家也能很快打听出来。
陈氏话音刚落,就见几个身着劲装的汉子快步走来,为首的正是谢莞娘家的护卫大杨。
他一眼就认出了郝玉等人,脸上露出喜色,快步上前拱手道:“郝叔、陈大哥,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郡主特意吩咐我们在这儿等候,免得你们进了京城还要找人打听!”
郝玉和陈召看见他,就知道他们不必操心后续事宜了,两人拱手回礼,然后又把陈里正和陈大夫的孙子介绍给大杨几人认识。
等到守城门的官兵查验完毕,一行人便跟着大杨往荣安坊去。
车马缓行许久,众人总算来到谢莞娘新买的那处宅邸。
大杨引着众人从侧门进入,门口的仆从见了,连忙躬身行礼,热情迎接。
收到消息的谢莞娘并没有待在自己院子,静候他们到来,而是带着孩子,去了二门处亲自迎候。
阔别已久的一众人在二门处彼此见礼,寒暄,然后谢莞娘便让人将他们直接送去了东跨院那边。
东跨院那边的几处小院已经被她安排人手打扫干净,此时那边的屋子里,已经被人铺上了全新的被褥、放上了一应日常用具。
等到郝玉一家和汪小芝一家,还有陈里正的孙子、陈大夫的孙子分别住进谢莞娘为他们准备的三处小院,府上仆从又络绎不绝的给他们送了茶水、点心、蜜饯等物。
谢莞娘一边引着众人参观她为他们准备的临时住处,一边指着东跨院的那处侧门对众人道:“从这个门出去,比走前头的侧门要方便一些,以后你们如果有事儿出去,可以选择从这里出入。”
不用绕到主院那边,既可以缩短他们的出行距离,同时又可以确保他们即使住在别人家里,也依然具备一定的隐私和自由。
等到把所有人都送到他们暂住的小院,谢莞娘这才转头看向存玉,“存玉,去让厨房把准备好的热水和面条送来。”
这会儿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但他们远道而来,想必每个人都已经又累又饿又脏,谢莞娘便想着,干脆让他们洗漱干净,垫垫肚子,先休息一会儿。
不得不说,她的这一安排确实很合众人心意。
大人们还好,还能撑住,孩子们却是个个都累的够呛。
乍一进到暖意融融的房间里,孩子们几乎立刻就困意上涌,眼皮子控制不住的开始打架。
谢莞娘送的见面礼之前还被他们宝贝似的拿在手上,这会却是一个个都丢开了手。
因为疲惫,这会儿对他们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反而是火炕上那柔软温暖的全新被褥。
被大人们督促着或者照顾着洗了个澡,又狼吞虎咽的吃了一点热汤面,孩子们就立马扑到床上睡觉去了。
那些谢莞娘精心准备的玩具、荷包、扇子、以及金玉配饰,都被他们放在了自己房间的桌子上。
安顿好孩子,又把自己打理干净,汪小芝这才腾出手吃了点东西。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倒头就睡,而是扔下丈夫和孩子,去了谢莞娘那里。
刚刚在二门那里,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谢莞娘身旁的、已经是个小小少女的小阳。
如今的小阳,身着月白色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气色红润,眼神明亮,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了。
谢莞娘把她养的很好。
看见这孩子,汪小芝嘴巴下意识动了动,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小阳爹娘的那档子事,大庭广众之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莞娘将她的欲言又止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明了。
小阳人际关系简单,如果有什么与她有关的,让汪小芝为难的事,那么这事必然就和她爹娘有关。
想来定是那对夫妻又起了什么幺蛾子,搞得汪小芝心情不大舒畅。
她没有主动追问,想着等汪小芝想说的时候,她自然会主动来找她说。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今天江远竟然回来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
还没等汪小芝把话头转到小阳身上,江远就下衙归来,脚步匆匆进了院子。
看见汪小芝也在,江远忙拱手行礼,喊了声“姐”。
汪小芝看见他,哪里还顾得上说什么小阳爹娘,她关心自己弟弟还来不及。
姐弟俩坐在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不少话,谢莞娘则是时不时招呼下人给他们添茶送点心。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又让人去客院邀请郝玉等人过来吃饭。
大家从东跨院过来,听见屋子里江远和汪小芝的说话声,立马结伴走了进去。
彼此见过礼,众人分宾主落座,江远没忙着说话,而是先给一众晚辈发了见面礼。
孩子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大人们更是嚷嚷着“六娘已经给过了”。
他们要把东西塞回给江远,江远笑着摆摆手,“都是些小玩意儿,给孩子们拿着玩儿。”
他招呼众人到桌前落座,“都别跟我客气,过来坐下,咱们一起吃晚饭。”
江府大厨房准备的接风宴十分丰盛,众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气氛融洽又热闹。
江远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吃过饭了,餐桌上的欢声笑语,让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保定府。
好不容易众人吃完饭,离开餐桌,谢莞娘忙喊下人撤了碗筷,给众人换上热茶和点心。
等到所有人重新在花厅落座,汪小芝率先开口,“六娘,江南是不是真像传闻中的那样美?我听说他们喜欢在饭菜里放糖,你们能吃得惯不?”
“江南景致确实不错,小桥流水,鸟语花香,是和咱们保定府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风景。”谢莞娘很有耐心的笑着回答:“至于饭菜,刚开始确实有些吃不惯,后来慢慢也就适应了。”
她没说的是,她说的“开始时吃不惯,后来慢慢适应了”,其实是在说江远。
至于她自己,只要不是口味特别重,酸甜咸辣她都能吃,不挑食。
听到他们说起江南,陈召也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从江南到京城,你们路上走了多少天,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江远接口道:“我们走了近一个月吧,路上还算顺利。”
毕竟他们人多势众,护卫们又都带着武器,等闲地痞、匪寇根本就不敢招惹他们。
“那孩子们在江南有没有上学?要是我没有记错,你家麟麟是不是也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陈氏抱着自家年纪最小的孩子,转头看向谢莞娘身边的安安和麟麟。
“您没有记错,麟麟确实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谢莞娘说起孩子,脸上满是温柔。“那边的学堂不收女子,我就请了先生来家里,教他们姐弟一起读书识字。”
郝玉看看乖乖巧巧坐在那里,眼神时不时看向他家孩子和汪小芝家孩子的安安和麟麟,“那以后呢?你们打算送他们去学塾,还是继续给他们请西席?”
“继续请西席。”谢莞娘解释,“眼下京城有些乱,等什么时候尘埃落定了,我再把孩子们送去学塾或者书院读书。”
京城有女子学塾,等局势稳定下来,谢莞娘可以把儿子、女儿分别送去不同的地方读书。
郝玉点头,“有合适的西席人选吗?”
谢莞娘点了下头,“谢氏族中有不少合适的人,我已经托了我叔叔帮忙物色一个。”
郝玉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谢莞娘又道:“你们两家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家里孩子不如也跟着安安和麟麟一起读书习武。”
郝玉等人自是没有不同意的,倒是几个孩子,一听说出来玩儿竟然还要继续读书,顿时就都有些蔫头耷脑。
尤其谢莞娘还搞什么因材施教,考虑到陈大夫的大孙子不走科举入仕的路子,而是继承他爷爷的衣钵,谢莞娘当即便让人给他拿了好大一堆医书。
孩子们还没来得及松快一下,沉重的学业包袱就又被大人压上身了,顿时觉得桌上的点心都不香了。
大人们却一点儿也没有对孩子们的苦恼感同身受的意思,汪小芝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好奇和打趣问:“我们在路上听人说,阿远在朝堂上被人弹劾,还说你……吃软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吃软饭”这三个字,汪小芝说的既快速、小声又含糊,但江远和谢莞娘却还是听的一清二楚。
她这话一出,郝玉和陈氏也都看向了江远和谢莞娘。
江远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谢莞娘则是笑着解释,“不过是些无稽之谈。有人见我们在京城买了宅子,便弹劾阿远贪污受贿,阿远索性在朝堂上说,宅子是我买的,家里的钱也都是我挣回来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汪小芝很替自家弟弟感到不平,她道:“要我说这些人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别人家买个宅子,他们也要参上人家一本,咋他们自个买这买那,他们就不参自己一本?”
谢莞娘笑,“你也说了,那是他们自己。”
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一视同仁?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更习惯宽于待己,严于律人。
“不过你们也别担心,阿远为官多年,不该拿的东西,他便是连一枚铜板也没拿过。最重要的是,皇帝相信我们。”
只要皇帝相信,他们就不怕被人三不五时的泼脏水。
聊了些自己一家的事,谢莞娘又反过来关心起明福村的那些熟人。
她问汪小芝等人,“陈里正一家,还有陈大夫一家都还好吗?阿泰和小梅呢,他们有联系你们吗?”
后面这句,她是问的郝玉和陈氏。
最先回答她的是陈召,提起村里的那些熟人,陈召脸上的笑容不由自主扩大了些,“他们都挺好的,两位老爷子身子骨儿都硬朗得很,家里的田地也是越来越多,镇上和县城还买了宅子和铺面,在咱们唐县也算是有名的小地主了。”
“那就好。”谢莞娘看一眼乖乖坐着听他们说话的陈里正的孙子陈宝书、陈大夫的孙子陈宝堂,“这俩孩子是他们爷爷让带来的?”
陈召点头,“两位老爷子年纪大了,不想到处奔波,又觉得这机会难得,所以就让自家长孙跟过来了。”
谢莞娘点点头,“等明天腾出时间了,我写封帖子,宝书你拿到谢府,让我叔叔考考你的课业。”
陈宝书浑身皮子下意识就是一紧,谢莞娘的出身来历他是知道的,她叔叔,虽然不知道是她哪个叔叔,但肯定也是出身谢氏的饱学之士。
这种人他平时连见都见不着,就更别提让人家给他考教、指导课业了。
陈宝书紧张的所有关节都变僵硬了,在谢莞娘的灼灼目光下,他像僵尸一样,动作极其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谢莞娘看出了他紧张,但是却并没有出言安慰。
年轻人嘛,丢出去多捶打捶打就能有长进了。
毕竟他可是奔着科举入仕去的,以后他若真能考中进士,皇帝的面他都见得,见一个吏部官员又算得了什么?就当是提前练练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