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不再是虚无的空洞，而是浸满了铁锈、尘埃和腐烂甜腥气的、具有实质重量的压迫，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暴露的皮肤上，渗入肺叶。李维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刮痕的金属舱壁，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刮擦般的痛楚，不仅仅是后背崩裂的伤口，更是这片扭曲废墟所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窒息感。
舷窗外，那座熟悉又噩梦般陌生的城市坟场浸泡在永不散去的昏黄天光里。倾斜的摩天大厦将诡异的阴影投在布满地裂的街道上，如同巨兽垂死的僵卧。风呜咽着，卷起灰白的尘埃，在那半悬空中的巨大残破广告牌间穿梭，屏幕上那半张褪色的笑脸依旧在固执地、僵硬地闪烁。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或许只过了几分钟，或许已是几个时辰。李维不知道。他的感官被巨大的冲击和更深沉的绝望麻痹，只剩下身体本能的、对于痛楚和寒冷的细微反馈。丹田内那一下不受控制的跳动早已平息，重新变回一潭死水，仿佛那只是极度疲惫下的错觉。
然而，另一种“错觉”，却开始如同毒藤般，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近乎冻结的感知。
声音。
起初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掩盖。像是…某种金属在粗糙水泥地上的…拖曳声？很轻，断断续续，来自“归乡号”残骸左前方那片坍塌了一半的商场废墟深处。
李维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身体依旧保持着倚靠的姿势，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但灰败的眼眸深处，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不是希望，是警惕。一种在废土和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对异常的最细微捕捉。
拖曳声消失了。
死寂重新笼罩。
也许是听错了。也许是某块松动的碎屑在风中滚动。
但几秒后，另一种声音响起。
嗒…嗒…嗒…
那是…硬质鞋底，敲击在开裂的混凝土地面上的声音？节奏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仿佛走路的人关节锈蚀，或者…拖着一条沉重的伤腿？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右后方那条被瓦砾半埋的、曾经的地铁入口方向。
李维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道极浅的褶。他的手指，原本无力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指尖极其轻微地向内扣了一下，触碰到了冰冷的地板。
不对劲。
这两种声音，出现的方位截然不同。拖曳声在左前，脚步声在右后。它们交替出现，毫无规律，却…仿佛带着某种刻意保持的、令人不安的距离感。像是在…试探？或者说…包围？
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尾椎悄然爬升，暂时压过了麻木。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上方袭来！
李维的身体在大脑做出明确指令前就已经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向右侧翻滚！动作因为伤势而略显迟滞，却依旧快得带起一阵风声！
啪！
一道凝练的、散发着微弱乌光的细小事物，擦着他刚才头颅所在的位置，狠狠钉入了身后的金属舱壁！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金属飞镖？镖尾还在微微震颤，发出极低频率的嗡鸣。
不是这个时代的武器！更像是…经过精心改造的、带着某种个人风格的冷兵器！
李维翻滚后单膝跪地，后背伤口撕裂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顾不上了，赤红的双目如同被惊醒的困兽，猛地扫向飞镖射来的方向——上方，“归乡号”残骸一块扭曲翘起的装甲板阴影处！
空无一人。
只有昏黄的光线和扭曲的金属。
但那枚没入舱壁近半的飞镖，却真实地散发着冰冷的杀意。
不是错觉！
有东西在外面！不止一个！而且…手段狠辣，训练有素！
李维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他缓缓站起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舷窗外那些扭曲的钢筋水泥掩体。风声似乎都停止了，废墟陷入了某种更令人心悸的凝滞。
“谁？”他压低声音，嘶哑地开口，声音在死寂的废墟中传出不远，却带着冰冷的威慑。
没有回应。
只有那片浸透了恶意的、扭曲的寂静。
几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
左侧商场废墟的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地、一步步地，走了出来。
李维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那个人…
身高、体型、甚至走路的姿态…都和他…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残破沾满血污的深灰色“流银晶”作战服（虽然款式略有不同，更像是某种粗劣的模仿），同样精悍却带着伤痕的体格，同样…一张脸！
那是李维自己的脸！
但…是扭曲的！如同透过一面布满裂痕的、被污血沾染的镜子看到的倒影！
那张脸上的五官轮廓确实是他的，但眼神却空洞、死寂，深处翻涌着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冰冷恶意和毁灭欲望！嘴角咧开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僵硬的弧度，像是在笑，却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泽，仿佛久不见阳光的墓穴尸身。
最让李维心头巨震的是——那个“李维”的右手之中，握着一把乌沉的、造型奇特的短刀！那刀…那刀分明就是他之前在与陈松、冷澈混战中脱手丢失的那把！此刻却出现在这个镜像手中，刀身上沾染着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散发出浓郁的戾气！
镜像李维停下脚步，站在一片断墙的阴影里，那双空洞而恶意的眼睛，死死锁定着舷窗内的李维，僵硬的嘴角咧得更大，露出森白的牙齿。
与此同时。
右侧地铁入口的瓦砾堆上，另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
一袭白衣，即便沾染了尘污，依旧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刺眼。身姿窈窕，黑发如瀑。只是那张清冷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最精致的人偶。眼眸是纯粹的、没有一丝光亮的漆黑，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她的右手…那是一条闪烁着寒光的、结构与苏清雪的机械臂相似却更加狰狞、布满了尖锐突刺和能量导管的金属手臂！手臂微微抬起，指尖跳跃着危险的、幽蓝色的电弧！
苏清雪？！不！是另一个扭曲的、充满非人感的镜像！
镜像苏清雪 silent地站在那里，漆黑的眼眸没有任何焦点，却又精准地“看”着李维的方向。那条狰狞的机械臂微微转动，幽蓝的电弧发出“噼啪”的轻响，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李维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
这两个由他最熟悉、最在意之人的形象扭曲而成的怪物，如同从最深沉的噩梦中爬出，带着纯粹的恶意，一左一右，将他连同“归乡号”的残骸，堵死在这片废墟之中！
他们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针对他灵魂弱点的致命陷阱！
就在李维心神遭受巨大冲击，出现瞬间空白的刹那！
正前方！那片半悬空的巨大广告牌残骸之后！第三道身影，如同鬼魅般飘落！
一身残破的、依稀能看出原本是红色的劲装，勾勒出矫健而充满爆发力的身形。长发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脸上带着一种玩味的、癫狂的、混合着嘲弄和残忍的笑容。那是…叶红菱的脸！或者说，一个被扭曲、被注入了纯粹恶意的叶红菱镜像！
她的手中，没有实体武器。但她的双手五指张开，指尖缭绕着凝练的、如同活物般扭曲跳跃的幽暗能量触须！那能量散发出与叶红菱同源、却更加阴冷、更加污秽的气息！仿佛是从坟墓和怨念中提取的力量！
镜像叶红菱轻巧地落在一根扭曲突出的钢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维，脸上的笑容扩大，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她抬起一只手，指尖那幽暗的能量触须如同毒蛇般对准了李维的方向。
三个！
三个由他记忆中最深刻的身影扭曲而成的、充满恶意的黑暗镜像！
从三个方向，将他彻底包围！
他们不言不语，只是用那种空洞、死寂或癫狂的眼神死死盯着他，无形的杀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溺毙！
这不是战斗。
这是一场针对他灵魂的、残酷的凌迟！
李维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恐惧早已被更大的冲击碾碎），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无法宣泄的愤怒和…恶心！利用逝者的面容，利用他内心最深的伤痕和执念…这种手段，卑劣到了极致！
“滚出来！”李维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赤红的双目几乎要滴出血来，“藏头露尾的东西！用这种下作手段！”
回应他的，是攻击！
镜像李维率先发动！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扭曲的低啸，身体如同炮弹般猛地冲出！脚下的混凝土地面瞬间龟裂！手中的乌沉短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刺舷窗破口后的李维！速度快得惊人！而且那刀法…赫然带着李维自身战斗技巧的影子，却更加癫狂、更加不计后果！
几乎在同一时间！
镜像苏清雪那条狰狞的机械臂猛地抬起！掌心一个能量聚集点瞬间亮起刺目的幽蓝光芒！一道凝练的、带着高频震荡破坏力的能量脉冲，无声无息地射出，并非射向李维，而是射向他身侧的地面！显然是要封堵他闪避的空间，或者破坏他脚下的立足点！
而高处的镜像叶红菱，发出一串银铃般却冰冷彻骨的轻笑，五指猛地一握！数道扭曲的幽暗能量触须如同毒鞭，撕裂空气，带着侵蚀灵魂的阴冷，从上方狠狠抽向李维的头颅和肩膀！
配合默契！狠辣刁钻！一瞬间就封死了李维所有闪避和格挡的角度！攻势之中，还带着对他们本体战斗习惯和能力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模仿和利用！
李维瞳孔骤缩！生死一线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震惊和愤怒！求生的本能和武者千锤百炼的战斗意识瞬间接管了身体！
不能退！身后是昏迷的墨衡，是…是苏清雪死寂的维生槽！
他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不退反进！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向前弹射！迎向正面冲来的镜像李维！
在急速前冲的过程中，他强行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脚下那道爆开的幽蓝能量脉冲（脉冲将金属地板熔出一个冒烟的小坑），同时左臂猛地向上格挡！
砰！嗤——！
他的左臂小臂狠狠撞上了镜像叶红菱抽下的幽暗能量触须！一股阴冷刺骨、仿佛能冻结血液的能量瞬间顺着手臂窜向全身！让他半个身子都猛地一麻！同时，那触须带着巨大的力量，抽得他手臂剧痛，几乎骨裂！
而他的右手，则在此刻，精准地、如同闪电般探出！并非去格挡镜像李维刺来的短刀，而是以一种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直插镜像李维持刀的手腕！用的正是他自己最擅长的、空手入白刃的近身擒拿技巧！
以攻对攻！以伤换命！
镜像李维显然没料到对方在如此劣势下竟敢如此搏命，动作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迟滞！
就是这一丝迟滞！
李维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扣住了镜像李维的手腕！巨大的力量爆发，狠狠一扭！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镜像李维发出一声扭曲的、非人的痛吼，手中的乌沉短刀顿时脱手向下坠落！
但李维还来不及夺刀，身后恶风再现！镜像苏清雪的第二次能量脉冲已经凝聚！高处的镜像叶红菱另一只手的能量触须也已抽到！
李维猛地一脚踹在镜像李维的腹部，将其狠狠踹飞出去，撞塌了一堆瓦砾！同时借力向后急退，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落叶，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两道交叉袭来的致命攻击！
能量脉冲擦着他的后背轰在舱壁上，炸开一团电火花！幽暗触须抽打在他刚才所在的地面，留下一道焦黑的、散发着恶臭的痕迹！
李维踉跄着落地，后背伤口彻底崩开，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作战服。左臂依旧麻木冰冷，微微颤抖。他剧烈地喘息着，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重新围拢过来的三个镜像。
第一个回合，他凭借经验和搏命勉强撑住，甚至伤了镜像李维。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这三个怪物…不仅拥有本体的部分战斗技巧，似乎…还不知疼痛，没有恐惧！而且，他们之间的配合，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程序设定般的精准和高效！
最关键的是…李维的目光扫过那个挣扎着从瓦砾中爬起、手腕呈现诡异角度弯曲、却依旧用那双空洞恶意的眼睛盯着他的镜像李维…这些鬼东西…似乎能…学习？能适应？
镜像苏清雪漆黑的眼眸微微转动，“看”向李维流血的左臂。她那狰狞的机械臂上，能量导管的光芒流动微微改变。
高处的镜像叶红菱，脸上的癫狂笑容不变，指尖的幽暗能量却开始凝聚成更小、更凝练、速度更快的尖刺形态。
李维的心沉到了谷底。
陷阱。这才是真正的陷阱。不仅仅是形象的折磨，更是战斗的酷刑。它们会不断适应，不断调整，直到将他彻底耗死，撕碎在这片绝望的废墟里！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他抵抗左臂的麻木和精神的压迫。
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死在这些扭曲的怪物手里。
他的目光，越过步步紧逼的三个镜像，投向它们身后那片更加深邃、扭曲的废墟深处。
必须…冲出去！
在那片疯狂的迷宫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尽管那生机，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