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赵国邯郸。
城郭依旧巍峨,但细看之下,墙垣多有修补痕迹,往来行人面色憔悴,市井喧嚣中总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邯郸之战虽已过去一年,伤痕却未曾淡去。
城门处排队入城的人流中,有三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为首者是个须发灰白、面容沧桑的老者,一身粗布麻衣,脊背微驼,与寻常行商老者无异。
他身旁跟着一名气质沉稳、目光锐利的青年男子,以及一位年纪轻轻、却神态从容的锦衣公子。
守城的赵兵懒洋洋地查验照身,目光扫过老者时未有丝毫停留,挥手放行。
无人认出,这看似普通的老人,正是一年前令赵国举国震颤、深恨亦深惧的秦将,武安君白起。
行走在邯郸街道上,唐方生低声感叹:“这变化着实不小。”
余朝阳目光掠过两旁略显萧瑟的店铺,轻声道:“历经天门、长平两场大战,赵国元气大伤,国内男丁近乎折去三分之二,家家缟素。”
“想要恢复元气,谈何容易?”
白起默然前行,脚步踏在熟悉的街道上,眼底无波。
他此刻的容貌与气质,与昔日那位杀气盈野的秦军统帅判若两人。
不仅须发刻意染灰散乱,连身形姿态都收敛了所有锋锐,宛如一枚沉入潭底的石,不起波澜。
三人寻了一处僻静酒肆,在二楼临窗处坐下。
酒肆生意冷清,倒也合意。
“赵人防秦之心甚重,”唐方生斟酒,声音压低,“进城时盘查虽松散,但街巷间隐有暗哨。城墙修补处虽新,但夯土不实,财力匮乏可见一斑。”
余朝阳接过话头:“民生更艰,市集货品寡少,粮价偏高,百姓面色少有红润。”
“战事虽歇,元气已伤。赵丹如今,只怕是外强中干。”
“遑及还有那位信陵君魏无忌的三千门客,和八万魏卒张嘴吃饭。”
“魏无忌和其兄长彻底闹掰,再无返回魏地可能,这些人拱卫邯郸、上党倒是可以,你让他们去种地。”
“先不说他们愿不愿种,光是那些既得利益的贵族、地主,都够赵丹头大的。”
“不错。”
唐方生接过话茬:“八万不事生产的壮年男丁,只怕拖都能拖死赵国!”
白起静静听着,目光投向窗外远处隐约可见的赵王宫轮廓。
“赵国如今主事者,仍是赵丹?”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是。”唐方生点头,“李牧等将皆戍边在外,邯郸内政,多由平原君与蔺相如余部打理。”
“只是听闻蔺相如年事已高,近年多病,朝中暗流渐起。”
很明显,又是蝴蝶扇动翅膀引发了海啸。
本该在长平之战就死去的蔺相如,又延年益寿了两年。
不过也无所谓了,连商鞅、张仪、白起都能逃过原本结局,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白起收回目光,看向杯中浊酒:“邯郸一战,秦军败退。”
“世人皆言,因我病重,王龁无能,郑安平降赵……却少有人看透,赵人虽疲,民心未散。
“平原君能散家财募死士,蔺相如门客愿效死力,邯郸妇孺皆上城助守——此非一时血勇,乃百年赵风所致。”
“幸得朝阳点拨,这才让老夫看清本质,老咯老咯。”
白起语气带着淡淡的忧伤,将浊酒一饮而尽。
唐方生接过话题:“如今赵人畏秦如虎,恨秦亦入骨。”
“街头巷议,犹闻白起之名而色变,然而恨惧之下,反见凝聚。”
“我方才在市井听得,有稚童嬉戏,败者仍呼愿为平原君门客,斩秦人首。”
“仇恨可凝聚人心,也可蒙蔽人心。”
余朝阳轻声道,“赵人如今只记秦之暴,不思己之弊。朝堂若只知蓄怨,不知养民,不过饮鸩止渴。”
余朝阳默然片刻,忽然话锋一转道:“若此时秦再攻赵,当如何?”
此话一出,白起正准备倒酒的手瞬间楞在空中,那张遍布沟壑的脸颊上满是紧张与无措。
不是吧,又来??
不过到底是久经疆场的老将,很快反应过来:“此时攻赵,仍难。”
“赵人心防正固,李牧尚在,纵无力反攻,固守有余。”
“秦军新败不久,士气未复,强行再战,恐重蹈王上覆辙。”
余朝阳听着,望向白起的目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却转而道:“若不攻呢?”
“不攻……”白起沉吟,“则需时间,时间可抚伤痕,亦可消磨锐气。赵人如今同仇敌忾,然民生困顿,久必生怨。”
“怨气初时指向秦人,若生计无着,终将转向赵国。赵丹纵有威望,亦难久压民愤。届时,内忧自生。”
“而秦,”他继续道,“所需正是时间。巴蜀、夜郎新附,需消化稳固。关中亟待恢复生机。”
“秦赵之争,从来不止在沙场。沙场得失,不过一时,谁能更快疗伤,谁能更深得民,谁方能在后续角力中占得先机。依我之见……未来十五年,秦宜静不宜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