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半时辰,璇炀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莽荒村外。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村口那面在风中微微晃动的、刻着“莽荒村”三字的歪斜木牌。
了解过此地潜藏的暗流与表象下的诡谲后,再次审视这三个字,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冷冽的讥诮。
“有意思……”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举步踏入这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漩涡的村庄。
熟悉的酒馆里,依旧人声嘈杂,聚集着不少等待“除匪行动”的修士与佣兵。
璇炀先是找到之前那位收了封口费的店小二,对方一见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凑上前压低声音,脸上堆着谄笑,手上又做出那个经典的搓钱手势,眼神里满是探究。
璇炀心中了然,面上却只是呵呵一笑,眉头微挑,给了他一个“一切顺利、收获颇丰”的含蓄眼神,并未多言。
点到为止的暗示,往往比详尽的谎言更具说服力。
他随意要了一壶店里最贵的清茶,在靠窗的角落坐下。
茶香氤氲,他目光投向窗外看似寻常的村景。
然而,即便姿态闲适,他敏锐的感知依旧捕捉到数道从不同方向扫过的、带着审视与评估意味的视线。
看来,自己这个“身怀巨富又落单的傻小子”形象,确实吸引了一些苍蝇。
不过,他此刻已无钓鱼的闲心,真正的麻烦,或许远比这些贪婪的目光更近。
饮尽最后一口微涩的茶汤,璇炀起身离开酒馆。
他此行还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取回定制的兵器。
沿着记忆中的路径,他缓步走向村子最边缘、靠近山壁的那片冷清区域。
微风拂过小路,带来初冬的寒意。
两旁简陋的屋舍中,有零星的炊烟升起,却莫名给人一种缺乏生气的呆板感。
终于,那面熟悉的、插在木板上的白色旗帜映入眼帘,旗面上以浓墨写着三个筋骨嶙峋的大字——“铁匠铺”。
此时正值晌午,天光正好。
铺子内不再如上次那般昏暗,光线透过敞开的门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金属粉尘。
一名身着朴素黑衫的男子,正背对着门口,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他的身形并不魁梧,甚至略显清瘦单薄,与寻常印象中肌肉虬结的铁匠大相径庭。
只见他左手稳稳钳住一柄已具剑形的铁胚,右手握着一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铁锤。
每一次锤击落下,都发出“铛”的一声清脆而沉稳的震响,余音在狭小的铺面内回荡。
他就这样一下,又一下,节奏恒定,力道均匀,仿佛不知疲倦的机械。
但若仔细观察片刻,便会发现,那锤头落下的位置、角度、乃至两次敲击间微妙的间隔,都暗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道韵般的精准韵律。
璇炀没有立刻打扰,而是在铺子外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男子打铁的整个过程。
对方的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
很快,剑胚被投入熊熊炉火中再次加热。
片刻后,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男子竟徒手,从灼热的炉膛中,将那已烧得通红透亮的剑胚直接钳了出来!
动作平稳,仿佛那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对他毫无影响。
他对着剑胚轻吹几口气,似乎在进行某种最后的“观气”,旋即将其“嗤啦”一声浸入旁边的冷水槽中。
剧烈的淬火声响起,大股白烟蒸腾弥漫,带着金属特有的气味。
“看了这么久,想学?”打铁的男子忽然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璇炀身上,仿佛早就知道他的存在。
他的面容依旧带着那种落寞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古井无波的深邃。
“得了吧,”璇炀从石墩上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是来取东西的。”
男子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他从水槽中取出已然冷却成型的长剑坯子,随手放在一旁,转身走进里间。
不多时,他再次走出,手中多了一柄带鞘的横刀。
刀鞘与刀柄,均以沉郁的蓝黑色为主调,如同深邃的夜空,只在特定光线下,才能隐约窥见其内敛的蓝色纹理,整体风格古朴、低调,毫不张扬。
“你说想要不太惹眼的,”男子将横刀平放在工作台上,声音平淡,“主色用了沉铁黑,掺了些许暗星砂,光线越亮,黑色愈纯;置于暗处,蓝纹自显。”
他握住刀柄,缓缓将其拔出。
“锃——”
刀身出鞘的瞬间,并未有寒光四射。
当男子将其稍微侧移,置于门扉阴影下时,刃身呈现出一种吸光般的纯哑黑色,毫不反光,仿佛能将光线吞噬。
而转换位置,在正午的阳光下,那深邃的黑色中,果然隐隐流动起极细微的、星点般的暗蓝色泽,神秘而优雅。
“其他方面,长度、重量、配重、握柄弧度,悉数依你要求。”男子收刀归鞘,动作干脆利落,将横刀推向璇炀。
璇炀上前,伸手握住刀柄。
入手微凉,重量分布极为匀称,握持处包裹着某种韧性极佳的未知皮革,贴合掌形,提供了绝佳的摩擦力与舒适度。
他略微用力,将刀身拔出半尺,仔细感受着刀脊的弧度与刃口的平直。
无需试用,仅凭这份手感与目测的完成度,他便知道,这柄刀的质量远超预期,甚至不逊于一些低阶的制式灵器坯胎。
“很好。”璇炀由衷赞道。
他从储器镯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比约定价格丰厚不少的钱袋,轻轻放在工作台上,“这刀,可有名字?”
男子看也未看钱袋,径直收起,似乎对璇炀的“加价”早有预料,或者说,并不在意。
他摇了摇头:“我只负责赋予它形态。既已成刀,便是你身体之延伸。其名,当由主自定。”
璇炀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刀鞘,感受着其内蕴的沉稳与隐匿特性,略一沉吟,道:
“刃藏暗哑,夜不反光,隐于众目,伺机而动。 便叫它——无光。”
“无光……”男子低声重复了一遍,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许的微芒,旋即隐去,“名实相副。愿它在你手中,能斩开迷雾,得见真光。”
璇炀郑重地将“无光”横刀我在手里,向这位神秘莫测的铁匠略一颔首。
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腰间那柄纯黑的横刀,如同他身影的一部分,沉默地融入光与暗的交界处,不露丝毫锋芒。
他得到了趁手的兵刃,也似乎从铁匠最后的赠言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期许。
莽荒村的谜雾依旧浓重,但手握“无光”的璇炀,感觉离揭开那层虚伪的面纱,又近了一步。
他需要重新审视这个村庄,以及那场即将到来的“除匪”盛会。
真正的风暴,或许已在酝酿之中。
……
璇炀虽知除匪行动已被提上日程,却未料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
回到莽荒村的第三天,天色刚蒙蒙亮,一片嘈杂喧哗、夹杂着兵刃碰撞与粗豪呼喝的声浪,便如同潮水般从楼下街道汹涌而来,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也将修炼中的璇炀惊醒。
他蹙眉起身,踱至窗边,将木窗推开一道细缝向下望去。
只见酒馆前的空地上,已然黑压压聚集了不下百人!
其中大半是昨日还在酒馆内高谈阔论的修士与佣兵,此刻大多披挂整齐,脸上混杂着兴奋、贪婪与一丝即将面对山匪的紧张。
另一些则是村里的青壮,手持简陋的武器,跟在队伍后面。
人群前方,村长刘平正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挥舞着手臂,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利:
“……诸位英雄好汉!今日便是为民除害、还我莽荒村安宁之时!那霸刀寨恶贯满盈,劫掠四方,实乃我等心腹大患!
刘某在此承诺,待得胜归来,酬金当场兑现,分文不少!此外,村中已备好酒肉,今夜便为所有参战的义士大摆庆功宴,接风洗尘,不醉不归!”
“好!!”
“刘村长爽快!”
“宰了那帮山匪,拿钱喝酒!”
这番赤裸裸的利诱与气氛烘托,显然极具煽动力。
台下众人眼中贪婪之火更盛,士气被煽动起来,发出震天的呼应。
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剿匪是假,那笔丰厚的酬金和免费的酒宴,才是真正的目标。
璇炀冷眼旁观,心中却是一沉。
太快了!
行动发起得毫无预兆,简直像是要趁热打铁,或者……急于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钉死在霸刀寨这个目标上。
他原本的推测正在被印证。
他迅速压下心中波澜。
既然大队人马已向霸刀寨开拔,他最初的计划便需调整。
继续混在队伍中已无意义——山寨早已人去楼空。
此刻村中守备空虚,正是那潜藏暗处的势力可能露出马脚或开始行动的时机。
但同时,留下也意味着风险剧增,必须万分谨慎。
“与其在明处蹚这浑水,不如在暗处静观其变,寻机撤离。”
璇炀迅速做出决断。
他不再关注楼下喧嚣的动员,轻轻合上窗户,回到床榻边盘膝坐下,试图重新进入修炼状态,平复心绪,同时将精神力如同最细密的蛛网般,悄然铺向房间四周乃至楼下,保持着最高警戒。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咚咚咚!”
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房间内刻意维持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