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时间就到了腊月末了,承天府至襄阳的官道上。
小雪绵绵,官道泥泞,数辆马车在数百骑兵护卫下缓缓向北行进,车内刘国能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衫,头戴方巾作读书人打扮,对面坐着刘太夫人,她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蓝布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神色平静。
“娘,”刘国能望着车外萧瑟的秋景,低声道,“儿子这一去真的对吗?”
刘太夫人看了他一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信已送出熊大人已允诺上奏请赦,此刻若反悔便是不忠不义,既已决定走这条路就要走得堂堂正正。”
“再者,我儿是读书人,本当报效朝廷,这些年落草为寇,虽是时势所迫,终究有违圣贤教诲,如今能迷途知返为朝廷效力,剿灭那些真正祸乱天下的巨寇,既是赎罪,也是正途。”
刘国能沉默了,母亲的话总能说到他心里最深处,是啊他是秀才,是读过圣贤书的,这些年虽然嘴上说官逼民反,可夜深人静时何尝没有过愧疚?何尝没有想过若有一日能堂堂正正做回刘相公,该有多好。
车队行至襄阳城南十里长亭时,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声,一名探马飞驰而来,在车窗外勒马抱拳:“掌盘子,襄阳城门开了,一队仪仗正往这边来,打的是总理六省军务熊的旗号。”
刘国能一惊,掀开车帘望去,果然,远处城门方向,一队人马正往这里赶来,当先是一对肃静、回避的旗牌,接着是华丽的伞盖,其后是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轿旁有数十名亲兵护卫,甲胄鲜明。
“这……熊大人亲自来迎?”刘国能难以置信。
刘太夫人点点头也显得很激动,她虽然也是官绅之女,但从来没有见过二品大员,更遑论被这样的大官迎接。
“我儿你记住,待会无论对方如何礼遇,你需不卑不亢,有读书人的气节,也要有归顺者的恭谨。”
说话间,仪仗队已到近前,大轿落地,轿帘掀起,一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腰系玉带的官员弯腰走出。
刘国能急忙下车,整了整衣冠上前三步,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大头:“罪民刘国能,拜见部院大人!”
熊文灿快步上前,竟双手扶住刘国能的手臂,笑容满面:“刘相公快快请起,什么罪民不罪民的,迷途知返,善莫大焉,本院在武昌接到你的书信喜不自胜,连夜上奏朝廷为你请赦,今日得见刘相公风采,果然是读书种子,一表人才!”
这番热情让刘国能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做好了被冷眼相待、甚至被羞辱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位朝廷二品大员竟如此礼贤下士。
“这位便是老夫人吧?”熊文灿转向刚下车的刘太夫人,竟然躬身一礼。
“老夫人深明大义,劝子归正,功德无量,本院已在城中备下薄宴,为老夫人和刘相公接风洗尘。”
刘太夫人从容还礼:“老身一介村妇,当不起部院大人如此礼遇,犬子能迷途知返全赖圣天子宽宥,大人体恤。”
“哪里哪里,请,快请入城。”
熊文灿亲自引路,让刘国能母子上了早已备好的两顶小轿,自己重新上大轿,仪仗调头,浩浩荡荡返回襄阳。
城门口,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有人低语:“那就是闯塌天刘国能?”
“看着不像贼寇啊,像个读书先生。”
“听说带了六万人来降呢!”
“六万,那得多少粮饷养着?”
轿中的刘国能听着这些议论,心中五味杂陈。
宴席设在府衙后花园的暖阁,襄阳已经入冬了阁内却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酒菜香气。
主客分席而坐,熊文灿居主位,刘国能母子居客位首座、次座,陪坐的有襄阳府知府、几位本地乡绅名流,还有熊文灿带来的几位幕僚。
席面极尽丰盛,整只的烤乳猪、清蒸鲥鱼、煨鹿筋、烩海参、油爆双脆……许多菜肴刘国能连见都没见过,酒是陈年绍兴黄,倒在白玉杯中,澄澈如琥珀。
熊文灿举杯起身,满面春风:“今日此宴,一为老夫人和刘相公接风,二为庆贺我大明又添一员报国良将,刘相公本是读书人,一时误入歧途,如今幡然悔悟率众来归此乃朝廷之福,湖广之幸,来满饮此杯。”
众人齐举杯,刘国能慌忙起身,一饮而尽,酒液入喉,暖的他心里热乎乎的。
席间,熊文灿绝口不谈招安条件、兵力改编,反而与刘国能论起经史文章,他进士出身,学问自是扎实,引经据典,谈笑风生,说到动情处竟拍案长叹:
“刘相公,你可知本院为何力主招抚?非是不能剿,实是不忍剿,那些流寇士卒,十之八九本是良民,为饥寒所迫才铤而走险,若一味剿杀不过是逼得更多人从贼,唯有剿抚并用给迷途者以生路,给悔悟者以前程,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这番话句句说进刘国能心坎里,他想起自己手下那些士卒,哪个不是苦出身?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
熊文灿又叹道:“我大明开国二百余年,何曾亏待过读书人?刘相公你本是秀才,若在太平年月或中举人、或中进士,出则为官造福一方,退则讲学教化乡里,何等光宗耀祖,可惜啊可惜,竟让刘相公这样的读书种子沦落草莽,这是朝廷之失也是天下读书人之痛。”
说到痛心处,熊文灿竟拭了拭眼角,刘国能再也忍不住,离席跪地,泪流满面:“部院大人,罪民……罪民糊涂啊!这些年虽说是被迫造反,可终究是悖逆君父,有违圣训,每思及此,夜不能寐!今日得蒙大人不弃,愿给罪民改过之机,罪民……罪民……”
他哽咽难言,再次以头触地,刘太夫人也起身跪在一旁,垂首不语。
满座寂然,熊文灿快步下席亲手扶起刘国能母子,眼中也似有泪光:“刘相公快快请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从今往后,你便是朝廷命官,是本官的臂膀,咱们同心协力为朝廷平贼安民,将功赎罪。”
这一番表演,真挚热烈,至少在刘国能眼中,熊文灿是真心赏识他,真心要给他机会。
宴席持续到深夜,散席时熊文灿亲自送刘国能母子到厢房休息,临别时拍着刘国能的肩:“刘相公好好休息,明日,本院带你去衙门,有好事。”
次日上午·襄阳府衙正堂
堂上气氛庄严,熊文灿身着官服,端坐公案之后,左右衙役肃立,堂下站着襄阳府大小官员,刘国能母子被引至堂前。
一名书吏展开一卷黄绫,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刘国能本系良家子,读书明理,一时被胁从贼,情有可原。今幡然悔悟,率众来归,其心可嘉。着即赦免前罪,授参将职,暂隶河南巡抚麾下。望尔洗心革面,竭力报效,剿贼立功,以赎前愆。钦此!”
刘国能浑身颤抖,扑通跪地,连连叩首:“罪民……不,臣刘国能,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额头磕在青砖上,咚咚作响,几下就见了血。刘太夫人也在一旁跪拜。
熊文灿下堂扶起刘国能,笑道:“刘参戎,从现在起,你就是朝廷命官了!关于部众改编……”
“按制,参将可领营兵三千到四千,本院为你力争,许你四千兵额,粮饷由河南巡抚常道立处拨发,为免议论,驻地需调离湖广,左良玉部正在南阳驻扎,你可率部前往南阳,让左镇为你整军。”
四千兵额,刘国能心中一沉,他原有十四哨两万战兵一下子砍掉了八成,但转念一想能保住四千兵力已经是优待了,很多朝廷的参将或者副总兵才带两千多人,况且粮饷有了着落,又是正经官军。
“末将领命,只是同我联营的马守应、贺一龙两部该如何处置。”
熊文灿摆手:“他们若不识抬举,自有官军剿办,刘参戎只需管好自家部众即可,待你返回驻地后,五日内率部开赴南阳,如何?”
“末将领命!”
消息传回营中,激起千层浪。
马守应、贺一龙脸色也不好,帐外,喧哗声、怒骂声、哭喊声混杂一片。
“闯塌天投了官府!”
“咱们被卖了!”
“驴日的读书人,果然信不过!”
王进忠掀帐闯入,满脸是汗:“马掌盘、贺掌盘,营中炸了!刘掌盘的老本兵还好,那些后来收编的各路兵马都不愿投降,已经有好几股人马拉出营去,说要自立山头。”
贺一龙一脚踹翻面前的桌子:“老子早说了,官府信不过,刘国能这酸秀才,被他娘和那个熊文灿灌了迷魂汤,真以为投降能有好果子吃,四千兵额?他两万兵马,就留四千,剩下的呢?等着被当成炮灰吗。”
马守应相对冷静,但眼中也满是怒意:“贺兄弟,现在说这些晚了,咱们得赶紧拿主意,是跟着投还是走?”
“投个屁,老子宁可战死,也不跪着活,老马你若是想投,只管去我不拦,但我老贺今天就走。”
正说着,几名哨官冲进帐来,扑通跪地:
“马掌盘、贺掌盘,我们不愿投官府,愿跟着二位掌盘走!”
“对,咱们跟刘国能不一样,咱们是实实在在反朝廷的。”
“二位掌盘带我们走吧,去哪都行!”
马守应看着这些汉子长叹一声,扶起他们:“好,既然兄弟们信得过我老回回,那咱们就一起走,往北去河南找罗汝才,咱们三家合兵。”
当天,刘国能的部众中竟有超过一万五千人选择跟随他们离去,这些人大多是这些年收编的各路义军残部其中以陕西、河南人居多,无论是官军出身还是百姓出身,他们对朝廷怨恨极深,根本不相信招安后的好日子。
王进忠率三千老本兵苦苦维持秩序,但营盘已乱,到傍晚时,原本五六万人的大营,走得只剩下四千来人,这还包括了数百老弱妇孺。
王进忠望着空了大半的营寨,苦笑摇头,他想起刘国能临行前的交代:“进忠,你看好营盘,等我回来咱们就有好日子了。”可现在,营盘还在人没了。
崇祯十一年正月 南阳的左良玉部驻扎地
刘国能带着残存的四千余人抵达南阳时,左良玉没有出迎,只派了个游击来接收部队,点验之后那游击说道:“刘游戎,不是说带两万战兵来吗?这满打满算,战兵两千八辅兵六百老弱八百,这可不合你说的数啊。”
刘国能一愣:“游击?不是参将吗?”
“熊部院许的是四千兵额的参将,你这才四千多人,还有那么多老弱妇孺,你当官军是开善堂来养老的啊,给你个游击已是格外开恩了,怎么,不乐意?”
刘国能脸色非常不好,只能点点头:“末将领命。”
闯塌天营原本的军官,有的被降为百总,有的直接被革职当大头兵,他本人挂着游击将军衔,手下只有三千兵力,和以前拥兵两万不可同日而语。
夜宿营帐,刘国能对着油灯发呆,帐外传来左良玉部军士的嘲笑:
“那就是闯塌天?看着也不咋样嘛。”
“读书人造反,笑死个人。”
“听说他手下跑了一万多,投了马守应、
贺一龙。”
这时他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儿,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受些委屈算什么?总比带着数万人赴死强。”
是啊,总比死了好吧,我是朝廷命官了,是游击将军了,虽然兵少了,官小了,但我是忠臣了,母亲可以安心了。
可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问:真的吗?那些跟着马守应、贺一龙离去的万余弟兄,那些宁愿继续造反也不愿投降的汉子,他们……真的错了吗?
没有答案,只有南阳城头的寒风,呼啸着掠过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