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星核影壁上,那被“抚平”的警告区域,如同一个沉默的伤口,横亘在古老的星图与推演之间。空气中衰败的星辰气息正加速消散,最后一点星光尘埃也彻底沉寂。
杨十三郎站在死角中央,呼吸平稳,目光却锐利如鹰,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方才所见的一切在脑海中飞速串联、推演:
1. 幽灵身份确认:那声叹息与罗盘残影,几乎可以肯定属于“计都老人”的某种残留。状态诡异,介于生死法则之间,非纯粹生灵。
2. 活动轨迹锁定:它近期(一个时辰内)在此地活跃,目标明确——掩盖或修改特定记录。
3. 掩盖内容指向:被掩盖的核心信息,均指向 “周天星斗大阵初代阵眼”与“归墟之眼”的深层、危险关联,甚至暗示与“造化玉碟”碎片有关。
4. 权限诡异:它能完美嵌入通明殿基础阵法,行动近乎“合法”,说明其对通明殿的了解与控制远超想象,背后很可能与长生大帝的深层授权或上古遗留权限有关。
计都老人……他到底在掩盖什么?是长生大帝吞噬网络更深层的秘密?是归墟之眼里隐藏的、足以颠覆天庭的真相?还是说,他本身的存在状态,就是这秘密的一部分?
求知欲与紧迫感,如同两股炽热的绳索,绞紧了他的心脏。
直接追踪这“幽灵”,无疑是最诱人的选择。若能找到其藏身之处或活动规律,或许能揭开更多上古秘辛,甚至可能找到治愈戴芙蓉“噬星法则”的线索(既然这法则与星辰、吞噬有关)。但风险也极高——这“幽灵”对通明殿的了解远胜于己,行踪飘忽,若贸然追踪,极可能落入陷阱,甚至触发更高级别的警报。更重要的是,时间。
戴芙蓉只有三个月的稳定期。
长生大帝的追捕网正在收紧。
通明殿的异常戒严,随时可能因他之前的触动而升级。
他耗不起漫长、不确定的追踪游戏。
那么,另一个选择:按照原计划,直奔璇玑阁核心,获取星图篡改的直接证据。
这证据,是撬动一切的杠杆。有了它,才能坐实长生大帝的罪行,才能在未来的交锋中占据名分与道义的高地。这是当前最核心、最直接的目标。
两个选项,在杨十三郎脑中激烈碰撞,如同冰火交击。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存的墨香、纸朽、以及那缕即将彻底散去的衰败星辰气息,钻入鼻腔。
再睁眼时,眸中已然一片清明决断。
“幽灵要查,但不是现在。”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死角里异常清晰。“首要,是剑。”
“有了铁证之剑,才能斩开重重迷雾,逼那‘幽灵’现出真身,或者……逼出其背后的手。”
但,也不能完全放弃对“幽灵”的监视。它的行动规律,它关注的点,本身就是宝贵的线索。
思虑既定,杨十三郎动作迅捷而精准。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并未凝聚强大的灵力,反而将一丝极细、极精纯的“求真神识”剥离出来。这缕神识无形无色,若非灵觉达到极高层次,几乎无法感知。他以心神为引,将其缓缓“编织”,形成一个微小、稳定、与周围环境灵光律动几乎完全同步的神识印记节点。
然后,他屈指一弹。
那缕细不可查的神识印记,如同最轻盈的孢子,悄无声息地飘向幽灵消散处那片虚空,缓缓落定,与那里的时空结构、残余的微弱阵法波动悄然“嫁接”在一起。它没有攻击性,没有探查性,仅仅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标记”与“感应器”。只要计都老人的“幽灵”再次于此区域活动,其独特的星辰气息扰动,就会触发这个印记,向杨十三郎的主神识发出极其微弱、但方向明确的信号。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那面藏着惊世秘密的星核影壁一眼。
转身,离开死角,重新踏入那条向上的螺旋主回廊。
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有丝毫犹豫,不再刻意放轻。“鉴心令”在他怀中微微震动,散发出比之前更明亮、更稳定的光晕,笼罩周身。回廊两侧,那些自动避让的典籍灵光与阵法屏障,此刻仿佛受到了某种明确的指令,退避的速度更快,路径也更加清晰。
他的目标,上方,那点凝聚了整条回廊星辉精华的璀璨星光——璇玑阁核心入口。
身影加速,化作一道流线型的微光,沿着无尽书卷构成的星河通道,笔直向上。
衣袂破风,发出极轻微的嘶鸣,在这永恒书页沙沙声的背景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他的心,却无比沉静,也无比灼热。
“计都老人,无论你躲在时间的哪个褶皱里,掩盖着何等惊天之秘……”
“待我取得证据,铸成利剑……”
杨十三郎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书影灵光,牢牢锁定了那越来越近的璀璨星光,一股无可动摇的决意,在胸中凝聚成冰冷的火焰。
“我会亲手,将你……连同你背后的阴影,一并斩开。”
“就从这通明殿,这被篡改的星图开始。”
光点在前方放大,回廊尽头,一片更加浩瀚、更加纯粹的星光之海,隐隐浮现轮廓。
……
璇玑阁入口处的光幕并非一扇门,而是一道界限。
当杨十三郎跨过那道由无数细密符文编织而成的流光界膜时,身后的甬道、碑林、以及那沉滞了万古的寂静,瞬间被抽离。没有预想中高耸入云的书架,没有堆积如山的玉简卷宗,甚至没有“墙壁”与“地面”的概念。
他踏入了一片“空”。
不,并非虚空。是浩瀚,是无垠,是颠覆常识认知的壮阔。
眼前所见,是真正的星海穹顶。
头顶、脚下、身周四面八方,幽暗深邃的“天幕”无限延伸,其上并非漆黑,而是某种比最深沉的夜色更纯粹的底色。在这底色之上,无穷无尽、明灭不定的“星辰”缓缓悬浮、流转。那些星辰并非凡俗所见的天体,它们形态各异:有些是规整旋转的光球,内里似有山川虚影;有些是细长如梭的流光,拖曳着符文尾迹;有些则是不断变幻的几何星图,演绎着某种玄奥轨迹。每一粒星辰,都散发着或微弱或明亮、但皆纯净无比的“知”的气息——那是一段被固化的记忆,一帧被截留的星图,一种被解析的法则碎片,甚至可能是一缕早已消散于时光长河中的强者神念烙印。
它们并非杂乱无章。杨十三郎能感觉到,有某种宏大而精密的无形力场笼罩着整个空间,将这些星辰般的知识体,按照某种他暂时无法理解的庞大体系,约束、牵引、归位于特定的“轨道”之上。亿万星辰,便构成了璇玑阁真正的、流动的知识宇宙。
而在“宇宙”的中心,那力场的源头,是一团最为庞大、凝实、缓缓自旋的星云旋涡。旋涡核心并非实体,而是一团极度凝聚、仿佛蕴含了所有知识与时光的乳白色光芒。光芒之中,隐约可见一个身影端坐。
正是书灵“翰墨”。但与碑林所见的苍老虚影不同,此处的“翰墨”身形更为清晰,气息更为古老浩瀚。他不再是简单的老者模样,周身笼罩着由无数细密文字与星图符印交织而成的淡金色光晕,面容依旧苍老,但那双眸子开阖间,竟有星河生灭、文明兴替的幻影流转。他便是这星海穹顶的意识化身,是璇玑阁亿万知识汇聚而成的“灵”。
杨十三郎悬浮于虚空,脚下自动生成一小片稳定的、由微光构成的“地面”,承载着他。他稳住心神,对着星云核心处,依照天庭对古老书灵的礼节,躬身一礼。
“后学杨十三,见过翰墨前辈。”
星云微微波动,翰墨的目光投来,那目光并无实质,却让杨十三郎感觉周身里外,仿佛被某种温和而无所遁形的力量拂过一遍。
“碑林之事,吾已知晓。”翰墨的声音直接响彻在杨十三郎的心神之中,并非碑林听到的苍老,而是带着星海回响般的宏大与空灵,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看尽沧桑的平静,“汝之心志,吾略有感。‘三界无案’……好大的愿,好重的担。汝可知,此路尽头,或许唯有虚无?”
“不敢言知尽头,”杨十三郎直起身,目光坦然迎向那星河双眸,“唯知脚下有案,当查;心中有疑,当解。此来,便是为解一案之疑,求一图之真。”
“汝所求,乃是被外力干预、扭曲之原始星图记录。”翰墨缓缓道,身周星云流转速度似有微妙变化,“此记录关联四御之一,牵扯甚广,其‘因果’之重,其‘真相’之价,非比寻常。璇玑阁自有其规,万古不易——”
他略微一顿,星海穹顶中,仿佛有无数星辰同时共鸣,发出低沉而统一的道音,回荡在杨十三郎的识海:
“以知易知,以真换真。”
“汝欲窥此禁断之秘,需以同等价值之‘知’、同等分量之‘真’来换。”翰墨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寻常之物,不入璇玑阁法眼。仙丹神药,不过外物耗材;功法神通,阁中收录如山。便是先天灵宝、稀世奇珍,于此地而言,亦不过多一件‘器物’的记载。汝,可明白?”
这是在问询,也是在掂量,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逼迫来者审视自身,究竟有何物,可抵得上“四御隐秘”这般沉重的真相。
杨十三郎沉默片刻。他早有心理准备,知晓璇玑阁的规矩。来时路上,他并非没有思量过。储物法宝中,有他多年积蓄的一些奇物,有偶然所得的上古残符,甚至有一两件品质不错的护身法宝。但正如翰墨所言,这些在璇玑阁眼中,价值几何?
他缓缓摇头,声音清晰而稳定:“晚辈明白。璇玑阁所重,乃知识本身,乃独一无二的‘认知’与‘记录’。外物法宝,确不足以交换此等真相。”
翰墨不置可否,只是静静等待,星云缓缓旋转,仿佛在衡量眼前这位“三界无案”之人的底蕴。
“然,”杨十三郎话锋微转,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似是追忆,又似决断,“晚辈确有一物,或可一试。此物非法非宝,无攻无守,更无助于道行精进。它只是一段……时光,一份记录,一颗在蟠桃园中,与三千灵根相伴五百载,所得、所见、所思、所记的……‘心’。”
他不再多言,缓缓闭上双眼,右手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点在自己眉心。
一缕奇异的光芒,自他眉心祖窍被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牵引而出。那光芒初时微弱,呈现温润的乳白色,内里却似乎蕴藏着极其丰富、细腻的层次。光芒出现的刹那,一股清灵、醇厚、带着独特生命律动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那气息之中,有蟠桃灵根特有的清甜木香,有天庭沃土的湿润芬芳,有朝露的清新,有月华的清冷,甚至隐约能听到微风拂过桃叶的沙沙声,闻到桃花盛开时那淡雅却无处不在的甜香。
这并非刻意模拟,而是那段长达五百年的、与桃园深刻共鸣的岁月,在杨十三郎心神中留下的、近乎本源的印记。此刻,他将这份沉淀、这份“知”,剥离出了一部分。
光芒在虚空中缓缓凝聚,并非化作书籍或玉简的形态,而是形成了一卷不断流淌、变幻的光影长卷。长卷之中,并无惊天动地的景象,只有无数细微、平凡、却充满生机的画面与文字,如同活过来一般,静静地展示着其内容的一角。
翰墨那古井无波的星河双眸,第一次,微微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