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孙二娘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把锈柴刀，刀背往树干上磕了磕，震下几片枯叶，混着雪沫落在她的粗布头巾上。树洞里黑黢黢的，像只睁着的眼，洞里的寒气往外冒，冻得她指尖发麻——这树洞是张青小时候掏的，据说能藏下半担柴，此刻却要藏更金贵的东西。
“嫂子，真要藏这儿？”陈阿狗抱着捆铁尺，站在雪地里直跺脚，棉鞋早被雪浸透，冻成了硬壳，“昨儿赵巡逻的兵丁还在这树下撒尿，说‘老槐树挡路，开春就锯了烧火’。要是被他们发现……”
孙二娘没回头，柴刀往树洞深处探了探，“咔”地碰着个硬东西，是块半截砖，当年张青用来堵树洞防黄鼠狼的。“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她往洞壁摸，摸到道深沟，是小时候爬树磨的，“兵丁要锯树，也得等开春化了雪。这几日他们被花椒麻怕了，定不敢往这边来。”
三天前用花椒粉放倒巡逻兵后，时迁连夜送来消息：宋江派了五十个弟兄，今晚子时从黑风岭突围，要往十字坡取兵器——梁山泊的箭矢在连日厮杀中耗光了，藏在十字坡的这批是用陈阿狗窑场的铁砂混着熟铁打的，箭头淬了桐油，遇火就燃，是对付禁军的利器。
“当家的，兵器都搬来了。”张青拄着木杖，身后跟着四个乡亲，每人扛着捆长枪，枪尖裹着破布，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印，像条灰蛇。他往树洞里瞅，眉头皱了皱，“这洞怕不够大，五十杆枪加二十副弓箭，塞进去得冒尖。”
孙二娘往树上看，老槐树的枝桠歪歪扭扭，有根横枝特别粗，能躺个人。“往树杈上藏些。”她往横枝指，枝桠间积着雪，像铺了层棉，“用破麻袋裹着，远看像堆枯枝，兵丁再眼尖也看不出来。”
陈阿狗眼睛一亮，抱着铁尺就往树上爬，手脚并用，像只小猴子。他的棉裤膝盖处磨破了，露出的皮肉冻得发紫，却爬得飞快，爬到横枝上时，还回头冲孙二娘笑：“嫂子你看，这地儿绝了！”
孙二娘刚要夸他，就听见坡下传来马蹄声，“嗒嗒”的踩在冻硬的雪地上，格外清楚。张青的木杖往地上一顿，声音发紧：“是兵丁！怕是来查岗的！”
乡亲们慌忙把兵器往树后藏，枪尖撞在石头上，发出“当啷”的响。孙二娘往坡下望，雪地里的火把晃出片橘红，领头的是个瘦高个，穿着件不合身的棉甲，是赵巡逻的副手，姓刘，据说最是阴狠，前儿还放火烧了王寡妇的草屋，只因为“怀疑藏了反贼”。
“快！把兵器塞洞里！”孙二娘往树洞推长枪，枪杆撞在洞壁上，发出闷响。张青瘸着腿往树杈上扔破麻袋，陈阿狗在上面接住，飞快地往麻袋里塞兵器，雪沫子掉在他脖子里，冻得他直缩脖子。
刘兵丁的声音越来越近：“都给我仔细搜！赵将军说了，十字坡的反贼最会藏东西，哪怕是片树叶，也得翻过来看看！”
孙二娘往树洞里塞最后杆枪，指尖被枪杆上的毛刺划破，渗出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朵小红梅。她拉着张青往包子铺跑，刚跑两步，就听见刘兵丁喊：“那棵老槐树下好像有人！给我站住！”
火把的光越来越近，映得老槐树的影子张牙舞爪。孙二娘突然往回跑，抓起地上的柴刀往树干上砍，“砰砰”的响声混着她的骂声：“这破树！挡着路不说，还刮破了我的围裙！开春非得锯了不可！”
张青立刻会意，捡起块石头往树上扔：“就是！昨儿我家阿狗还在这树上摔了跤，胳膊都擦破了！留着它干啥！”
刘兵丁带着人冲过来，火把照在孙二娘脸上，她的额头沾着雪，嘴角却骂骂咧咧，像真在生气。“你们在这儿干啥？”刘兵丁的刀往树洞里指，“这树洞里藏了啥？”
孙二娘往洞里啐了口，唾沫在洞口冻成冰：“藏啥？藏了只黄鼠狼！昨儿偷了我家两斤肉，正想找它算账呢！不信你看！”她往洞里捅柴刀，刀背刮着洞壁，发出“沙沙”的响。
刘兵丁眯着眼往洞里看，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只闻着股霉味。他往树杈上瞅，陈阿狗早缩在麻袋后面，大气不敢出，破麻袋挡住了他的身子，只露出双眼睛，瞪得溜圆。
“搜！”刘兵丁往树上指，“给我上树看看！”
两个兵丁刚要爬，就听见包子铺方向传来“哐当”声，是张屠户故意打翻了铁锅，还大声骂：“这破锅！煮个姜汤都漏！”
刘兵丁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骂骂咧咧地往包子铺走：“一群刁民！等抓住反贼，看我不把你们的铺子全拆了！”
火把的光渐渐远了，孙二娘松了口气，后背的棉袄全湿透了，冻得像层冰。陈阿狗从树杈上滑下来，抱着肚子直喘：“吓死俺了！那刘兵丁的眼睛跟狼似的，差点就看见俺了！”
张青往树洞里探手，摸出杆枪，枪尖的破布沾着雪，像裹了层糖。“多亏了你嫂子急中生智。”他往孙二娘手里塞了块红糖，是苏巧娘给的，一直藏在怀里，“含着，暖暖身子。”
孙二娘把红糖往嘴里放，甜丝丝的暖意从舌尖流到心里。她往树杈上望，破麻袋堆得像堆枯枝，在风里轻轻晃，像个安稳的梦。“等子时弟兄们来了，让陈阿狗领路。”她往坡下的渡口指，“从芦苇荡绕过来，别惊动兵丁。”
夜深时，雪又下了起来，把老槐树的影子盖得严严实实。孙二娘蹲在包子铺的门槛上，往灶里添柴，火苗映着她的脸，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疲惫，却透着股劲。张青坐在她旁边，木杖靠在腿上，上面的裂痕被火光照得像道金线。
“当家的，”孙二娘往锅里舀姜汤，“等这事了了，咱给老槐树修修枝吧。”她往窗外的老槐树看，树影在雪地里轻轻摇，“它护了咱这么多年，也该好好待它。”
张青往树影里瞅，突然笑了：“成。再给它围圈石头，省得被畜生啃。”他往孙二娘手里塞了个热包子，是用荞麦面做的，馅里掺了点花椒，“垫垫肚子，子时还得忙活。”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芦苇荡里传来三声猫头鹰叫，是约定的信号。陈阿狗像只猫似的窜出去，孙二娘和张青跟在后面，手里拎着灯笼，光被罩在灯笼布里，只漏出点昏黄，怕惊动兵丁。
老槐树下，五十个弟兄早等在那里，个个精瘦利落，是梁山泊的精锐。为首的是石秀，脸上带着道新疤，是在黑风岭被箭擦的，见了孙二娘就作揖：“二娘嫂子，辛苦你了！”
孙二娘往树洞里指：“兵器都在里面，树杈上还有些，够你们用的。”她往石秀手里塞了包花椒粉，“遇着兵丁，撒他们眼睛里，比刀管用。”
石秀接过花椒粉，眼里亮得像星：“还是嫂子想得周到！”弟兄们七手八脚地往外搬兵器，枪尖的寒光在雪地里闪，像群苏醒的狼。
陈阿狗抱着铁尺往石秀手里送，仰着头说：“石秀大哥，这铁尺是俺用窑场的好铁打的，比官爷的兵器结实！”
石秀摸了摸他的头，往他手里塞了块银子：“好小子，等打完仗，跟我回梁山泊，教你打更好的兵器！”
兵器搬完时，天快亮了，雪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雪地照得发白。石秀带着弟兄们往黑风岭走，枪杆在雪地上拖出的印，像条长长的路。孙二娘站在老槐树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雾里，突然觉得，这老槐树不仅藏了兵器，还藏着比兵器更硬的东西——是这方土地上的人，不肯认输的骨头。
陈阿狗往树洞里瞅，突然喊：“嫂子你看！洞里有个鸟窝！”他伸手掏出个破鸟蛋，蛋壳上还沾着绒毛，“这树还养着鸟呢！”
孙二娘接过鸟蛋，放在手心里暖着，蛋壳冰凉，却透着股生气。她往树上的破麻袋看，雪已经把麻袋盖严了，像给树盖了层被。“开春了，咱在树下种点花。”她往张青身边靠了靠，“种点牡丹，苏巧娘说，牡丹最富贵。”
张青往她手里揣了个热红薯，是灶膛里焐的，烫得她直搓手。“富贵不富贵的，平安就好。”他的声音里带着困意，却很踏实，“你看这老槐树，不声不响的，不也活了几十年？”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包子铺的烟囱又冒起了烟，混着淡淡的药香——是给陈阿狗熬的冻疮药。老槐树在晨光里站得笔直，树洞里的鸟窝被阳光照着，像个小小的金窝。孙二娘知道，只要这树还在，这烟火气就不会散，不管来多少兵丁，多少风雪，十字坡的根，扎得深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