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苍梧将军亲率三千戍卫队抵达清水镇。这支由朝瑶从文武榜选拔的妖族,再由苍梧亲选军士编制的精英队伍,在城门处与辰荣军巡逻队迎面相遇。
辰光初绽,清水镇城门口已聚了不少人。戍卫队整齐肃立,与辰荣军形成无形的对峙。
洪江站在队伍前方,目光如炬。苍梧身姿挺拔,玄甲覆体,面上那张毫无纹饰的银质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清冷沉静的眼眸。
他手持一柄银枪,枪尖寒芒内敛,宛如沉睡的苍龙。
就在众人以为冲突一触即发之际,洪江却抬起手,沉稳地开口: “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
苍梧抬手回礼,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几分清冽:“洪江将军,不必客气。”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
苍梧对洪江的审视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转身,向着身后整齐列队的戍卫军士,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自今日起,清水镇防务由戍卫队接管。全军听令——入城后严守军纪,不得扰民。”
他们运送的不仅是装备粮草,更有三千卷从各族收缴的典籍,护送五位老师随行而来,完善之前修建的书院,一时间,镇子里的学堂都因这股新生力量的注入而沸腾。
就在洪江心思转动之际,苍梧却向他走近一步,面具下的声音平和: “洪将军,借一步说话。”
戍卫队的入驻,在早已见惯世面的清水镇百姓看来,不过是多了支气派点的队伍。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从三不管地带,变成圣女地盘,辰荣军归顺驻守。只要不是兴起战火,戍卫军入驻权当乐子看。
但这一幕落在辰荣军眼里,别有一番滋味。只见那位戴着银面具的苍梧将军,正利落地向洪江将军出示关防文书。
他身后神族士兵军容整肃,眼神锐利,妖族士兵周身萦绕的妖力纯净而强悍,与他们记忆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妖族截然不同。
队伍肃立时鸦雀无声,行动时迅捷如风,其展现出的纪律性与战斗力,让许多以悍勇自居的老兵都暗自咋舌。
一位脸上带疤的百夫长捅了捅身旁的同伴,压低声音:“喂,你看他们的架势…是不是有点眼熟?”
他说的眼熟,指的并非是长相,而是那股子气势——那份只有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百战精锐才有的煞气。
这支军队,与传言中那些只凭本能行事的乌合之众完全不同。
另一位士兵喃喃自语:“说起来…咱们军师不也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周围的人都心领神会——他们那位无所不能的军师相柳,正是九头妖。
这时,一个体型格外魁梧的士兵,因为站立太久,下意识地晃动了一下肩膀。他身旁的一位辰荣军士兵恰好看见,忍不住也耸了耸自己发酸的肩膀。
“怪了,”另一个角落,几个老兵凑在一起嘀咕,“你看那个领头的士兵,他看苍梧将军的那个眼神…怎么那么像我们看军师?”只见那将领回身,向着戍卫队干脆利落地打了个手势。
整个队伍瞬间分为数支,悄无声息地开往各自驻地,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你别说…这么一比,感觉他们比咱们还有派头啊!”
负责与戍卫队接洽的裨将快步走到洪江身边,低声禀报:“将军,查过了,确实是大亚的手令。”
“本事大的人,都喜欢戴面具?”瞧着苍梧和相柳两人脸上风格各异的面具,甚至有人开始小声打赌: “我赌那面具底下肯定是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我赌他是个严肃之人!”
那位引发诸多猜测的苍梧将军,此时正微微侧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辰荣军某处。
相柳正站在那里,眼神是一贯的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苍梧转向洪江,“大亚还有何指示?”洪江沉声问道。
“不分彼此,共守山河。”
戍卫队入驻三日,与辰荣军协同演练。
晨光熹微,清水镇外演武场旌旗猎猎。银甲玄袍的两支军队阵列分明,既相互独立,又彼此呼应。
戍卫队妖族士兵的敏锐感知,与军中严谨的步兵方阵,形成令人瞩目的互补态势。
相柳治军,严苛冷厉,令行禁止。
苍梧练兵,灵活多变,因势利导。
整军待发,相柳令旗挥动,辰荣军盾阵如云,其势如山,沉稳厚重,不动如山。与此同时,苍梧戍卫队侧翼突进,阵型变换间,三名校尉突然脱离本阵,如利刃直插敌阵腹地。阵中辰荣士兵依照操典举盾迎击,却见狼妖校尉身形一滞,精准地在盾阵缝隙间穿过,旋即撤回。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未伤一人,未坏一物。
至午时,苍梧银枪顿地,戍卫队阵型骤变,化整为零,以小队形式渗透。辰荣军则以不变应万变,固守阵地。
未时三刻,演练进入高潮。但见苍梧突然纵身跃至阵前,银枪横扫,一道弧形气浪向前推进。
几乎同时,相柳指尖灵光闪烁,辰荣军阵前地面陡然升起土墙,巧妙地与气浪碰撞消解。戍卫队阵中忽有两名士兵出列,身形飘忽间已在辰荣军阵型薄弱处做出标记,而后迅速撤回。
苍梧与相柳演练之事已然传开,两军秋毫无犯,各司其职。
演练之余,两军共修镇东被山洪冲毁的石桥。辰荣军负责开采石料,戍卫队中象妖与熊妖凭借天生巨力搬运石料,再由辰荣军中精通土系灵力的兵士完成契合,昔日需半月之功的工程,竟在三日内初现雏形。
重新整顿修缮的学堂,在两军齐心协力之下,一日之内便大功告成。
驴肉鲜汤的布幡在晨风中猎猎招展。铺子里飘出霸道的肉香,早已勾动了半条街的馋虫。
大清早离戎老伯便开始宰驴熬汤,揉面做饼。
“老伯!”洪亮的声音穿越木门,传至老伯耳里。离戎老伯放下汤勺,抬头看着这群族内的勇士。
当年昶亲选入西炎军营的后生晚辈们,这些年一直在苍梧将军麾下,不曾想这次他们编成新军,一起来到清水镇。
“来了就坐,汤还得等会。”
带头那人阔步走到老伯面前,先郑重行了个军礼,继而露出爽朗笑容:“老伯,军中兄弟们都馋您这口汤了,今日特地带咱们新来的兄弟尝尝。”
向后挥了挥手,“别等着,该劈柴劈柴,该修缮修缮。”
他身后士兵一拥而上,热火朝天忙碌起来,有人接过老伯手中的汤勺,有人搬来新劈的木柴,有人将清水倒入空缸,还有人利落地收拾起邻桌空碗。动作娴熟默契,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回。
方才还透着寂寥的食铺,此刻已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看得老伯忍不住轻笑。“你们这群刺头,倒是在苍梧麾下学会懂规矩了。”
“老伯。”劈柴的离戎小伙闻言出声调侃,“咱们将军才是最不守规矩的。”
当初入军营是为家族为自己拼荣耀,起初得知入苍梧麾下,还以为又是西炎那个权贵子弟来混名头,谁知第一天就把他们打服气了。
将军军令如山,赏罚分明?;技艺精湛,令人信服;同甘共苦,身先士卒。
重要的是知兵之寒饥,视如家人?,谁要是冻着了、饿着了、受伤了,将军比他们还跳得高,上次有人受伤要锯掉胳膊,将军连夜求医问药,要来医师保住一条胳膊。
新来的妖族士兵边干活边竖起耳朵听着老兵讲述关于将军的事迹,他们能被选入军中,已是不负之前的努力,能入苍梧名下,更是万分感激。
“就是,上次将军在边境给安抚使踹到山对面去了。”熬汤的士兵眉飞色舞讲起那次殴打安抚使的事。说来安抚就是做做样子,还拉着将军一个劲哔哔哔。
将军听烦了,隐晦提出要忙军务,岂料对方跑到军营说些场面话,耽误那日的操练,将军抬脚就给对方踹到山里,走着来抬着回。
“苍梧之前来过几次,我看他性子倒不是那么跳脱。”离戎老伯在清水镇见过几次苍梧。每次来,一碗肉汤,一壶酒,默默坐着不说话。
漠然地望着天边,也不知在想什么,按理说作为西炎军中声名鹊起,手握军权的年轻将军,已是这辈出类拔萃之人。
可那人眼里好似容不下这些功名,清澈似水,目下无尘。
“是啊。”刚才带头的士兵,想想将军的变化,心里不由得惋惜,以前的将军多好,自从去了边境,话是一日比一日少,前段时日卸下军权与他们相聚,方才有点过去的模样。
如今重掌兵权,还把他们带过来,大家个个拍手称赞。他们早想来看看,看看传说中的清水镇,看看辰荣军的相柳,看看圣女的新地盘。?
汤好肉香,三桌人吃肉喝酒,酒酣耳热,攘袂持杯。
有人掀帘而入,三桌人齐刷刷转头,动作整齐划一,衣甲铿锵。
银甲玄袍的苍梧立在门口,面具下的目光扫过满座士兵,最后落在老伯身上:“今日操练辛苦,特来讨碗热汤喝。”
他身边站着一身白衣的相柳,身后是群辰荣士兵。相柳的目光扫过院内士兵,小骗子治军有道。
“参见二位将军!”带头的士兵立刻放下酒碗,起身行礼。
“演练归演练,”苍梧冲他摆了摆手,转头看向身后的辰荣士兵,“该吃的肉,该喝的酒,一样都不能少。”
随即,他与相柳单独坐一桌,辰荣士兵涌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们也是老伯食肆的常客。
忽然,之前带头的离戎士兵唱起歌谣,沉缓的嗓音诉出苍凉悲怆与深沉无力的哀伤。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黍离之音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相柳将面饼一点点掰碎,放入肉汤中,此歌出自何人口中,一听明了。
那天,她说自己真心笑起来很甜;那天,他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不由自主会勾起唇角。
那天,他问她是洛洛还是朝瑶?那天,她说她要当土匪,第一个抢他。
后来,她痊愈后真来抢他了,上来就把自己身心全抢走。抢得理所当然无所顾忌,活脱脱明火执仗的土匪。
渐渐地,不知是谁先哼起了辰荣故地的民谣,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应和起来。不少离戎士兵听过先辈们跟着赤宸东征西战的故事,战死至最后一刻都没有后悔跟随赤宸。
哪怕赤宸死后,离戎一族被清洗、被打压,从此没落,蜗居一隅。
可当这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他们眼中燃烧起的不是悔恨,而是近乎偏执、从未冷却过的荣光。
辰荣士兵本以为此生都会固守在深山老林,像一柄被时光锈蚀的利剑,等着那场传说中最终的决战,等着一个马革裹尸、以身报国的悲壮结局。
然而归顺之后,驻扎在这鱼龙混杂、烟火缭绕的清水镇,他们方知……
方知,酒可以这么烫。不再是深山阴冷洞穴里,用以驱寒麻痹自己的劣酒,而是百姓们大笑着推过来一碗滚烫的、带着粗野生命力的烈酒。
方知,饭可以这么香。不再是军粮干饼的冰冷乏味,而是与昔日的敌人同桌,从同一口大锅里捞出的、掺杂着野菜与肉块的热腾腾饭食。
方知,活着,可以有另一种模样。不再是枕戈待旦,只有国仇家恨的紧绷人生。
原本泾渭分明的两军士兵,此刻肩并肩坐在一处,手中端着同样的陶碗,碗里盛着同一锅浓汤。
歌声渐渐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一句是辰荣的青山,哪一句是离戎的风沙。
桌上的酒碗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一直沉默的离戎老伯,缓缓端起碗,朝向辰荣山方向。 “敬……过往。”他嗓音沙哑。
在场人精光一闪,端起碗重重一碰,齐声高喊:“敬活着!”
没有更多言语。一切都在酒里。
敬那些死在彼此刀下的亡魂,敬那些年并肩沙场的忠义,敬那些被时代洪流碾碎的理想,也敬这艰难而又充满韧性的“活着”。
铺外的阳光洒落,将人影拉得悠长,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融洽。
刀剑入库时,锋芒亦可化作炊烟袅袅。
此地数百年兵家必争,今日竟在一碗驴肉汤里找到了共同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