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曼哈顿,地区检察官罗伯特·卡普兰的办公室
与比佛利山庄卧室的私密温热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闷热窒息的低气压。
清晨的阳光被厚重的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惨白的光束,斜斜地打在罗伯特·卡普兰检察官疲惫不堪的脸上,在他深陷的眼窝和法令纹处投下浓重的阴影。
办公室里弥漫着隔夜咖啡的酸涩和文件堆积产生的纸墨气味。
通常需要耗费数周甚至更长时间的大陪审团成员筛选和召集流程,在检察长办公室某种不言自明的“特别关注”和“优先处理”的指示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推进着,竟然在一周内就已接近完成(此刻距离开庭审议只剩最后一天)。
这种异常的速度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
“我们……不能起诉武田幸人。”卡普兰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着木头。他将一份薄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推向坐在他对面的首席凶杀案检察官艾琳·莫斯利。
文件的标题冰冷而刺眼:《关于武田幸人枪击致死特洛伊·约翰逊一案不予起诉的决定备忘录》。
艾琳·莫斯利,一位以强硬和公正着称的女检察官,没有伸手去碰那份文件。
她双手抱胸,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锐利的目光像两把淬火的匕首,死死钉在卡普兰脸上:“鲍勃,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我自己晚上睡得着觉、能让我在法庭上站得住脚的理由!”
她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特洛伊·约翰逊死在那栋豪华公寓楼的公共走廊!武田幸人是隔着那扇经过加固的实木门开的枪!
纽约州的‘城堡法’保护的是家宅‘内部’免受‘非法侵入’时的自卫权,不是让你在威胁还被一道坚固屏障阻挡在外时,就隔着门进行‘先发制人’的致命射击!
任何一个有基本理性的陪审员都会问:他为什么不能退到安全屋,锁上门,然后报警?为什么选择的是隔着门盲射?!”
“理性?”卡普兰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苦笑,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上另一边堆积如山的卷宗——那是理查德·斯特林领导的豪华律师团提交的厚厚材料。
“艾琳,当你的家门被一把消防斧劈砍,金属锁舌都在尖叫变形的时候,法律要求的‘绝对理性’本身就不理性。斯特林找来的‘安全专家’会作证,那扇门在被劈砍的第三下就已经失去了大部分防护功能。‘即时性威胁’——这是我们唯一需要说服陪审团的关键。”
他顿了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试图湿润干痛的喉咙,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无力感:
“而且,斯特林提供了新的…‘背景证据’。他们挖出了特洛伊·约翰逊之前几次轻微的街头斗殴和破坏财物记录,虽然连轻罪都算不上,但足以在法庭上把他描绘成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
反之,武田是拥有常春藤联盟博士学位的跨国公司高管,纳税记录良好,是社区意义上的‘模范公民’。在‘合理性恐惧’的天平上,你觉得一个由普通纽约市民组成的陪审团会倾向谁?”
一直沉默地站在窗边的媒体关系主管戴维·陈转过身,脸色凝重地插话,他的声音带着对舆论风暴的深切担忧:“鲍勃,法律层面的攻防我们可以留给法庭去辩论。但舆论的审判庭已经提前做出了判决。
不起诉?这意味着我们地区检察官办公室变相承认:一个人在自家门内,只要‘主观感知’到威胁——哪怕这个威胁还被一道坚固的门挡在外面——就有权使用致命武力。
这会被无数人解读为司法系统向富人、向那些拥有顶级安保住宅的人倾斜,为他们开了‘以恐惧为名进行私刑’的绿灯!
NAAcp(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和整个民权社群会认为我们亲手撕碎了正当防卫的法律底线,后果不堪设想!”
“那起诉呢?!”卡普兰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戴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激动,“以过失杀人,甚至二级谋杀罪起诉武田幸人?然后呢?你有多少把握?
在斯特林那种顶级诉讼律师、还有他背后三菱集团聘请的庞大专家团的围剿下,你有超过五成的信心,能让一个纽约陪审团‘排除合理怀疑’,一致同意判定武田‘beyond a reasonable doubt’(超越合理怀疑)有罪吗?!”
他不需要他们回答。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已经给出了答案——胜算渺茫,甚至可能不足三成。
当然,卡普兰不会提及不久前面临的压力来源。
他回想起之前与朱利安尼那次短暂的、气氛微妙的私下会面。
朱利安尼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恳切”:
“鲍勃,这个案子很棘手,我理解。但纽约的法治精神不能因为街头的威胁而动摇。我们必须相信程序,一个完整、公正的程序。我注意到公众对此事关注度极高,拖延只会滋生谣言。
作为你的上级,我授权并建议你,立即启动大陪审团程序,并确保其高效、透明地运行。我的办公室会全力支持你,提供一切必要的资源,排除任何不必要的行政干扰。”
朱利安尼的介入,对于卡普兰来说,是把双刃剑。一方面,这给了他一个顶头上司的明确指令,让他可以部分卸下个人责任。另一方面,这压力变得更具体、更无法抗拒。
“如果我们起诉然后败诉,”卡普兰一字一顿地说,“那传递的信息会更可怕:司法系统无法保护一个在自己家中、面对斧劈家门的人。全城的房产主、中产阶级会立刻倒向武田一边,认为司法系统背叛了他们。那时的撕裂,将是整个社会结构的撕裂。”
他疲惫不堪地起身,说出了压在心头最重的石头:“市长办公室、州长办公室,甚至……一些来自华盛顿的‘非正式关切’,都在反复询问同一个问题:这个案子,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个‘软着陆’的方案?纽约……再也经不起另一场‘中央公园五人案’式的信任危机了。艾琳,戴维,你们应该都还记得,才过去两年不到。”
“中央公园五人案”这个词,像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办公室内沉闷压抑的空气。
戴维和艾琳的脸色瞬间都变得异常难看。
那起案件初期,在媒体煽动和公众愤怒下,司法系统承受巨大压力,快速起诉并定罪了五名青少年,但如今质疑审讯程序和证据可靠性的声音越来越大,已成为纽约司法史上一个隐隐作痛的疮疤。
卡普兰继续道,声音低沉而沙哑:“当时,整个城市、所有媒体都在呼吁快速定罪,将那五个孩子描述成‘野兽’。我们……整个司法系统,在那种排山倒海的压力下,给出了一个某种程度上‘大众当时想要的判决’。
但如果……如果在这个案子里,我们因为害怕可能发生的街头骚乱,就迫于压力,去起诉一个证据链存在巨大争议、自卫辩护理由相当有力的日裔高管……”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让接下来的话像巨石般砸在每个人心上:“……万一,我是说万一,陪审团最终判武田无罪,或者——更糟的是,就像现在越来越多人开始猛烈抨击‘中央公园五人案’的审讯过程一样——未来某天出现新的证据,让人们觉得我们今天的起诉是草率的、是带有种族或阶级偏见的。
那引发的将不仅仅是一场骚乱,而是对整个纽约司法系统信任的严重质疑。那种系统性的信誉破产,会比不起诉的眼前后果,要严重得多。”
“不起诉,会点燃一把大火,但火势或许还能被控制在街头。起诉后败诉,等于承认了整个系统的无力,那将是信任的彻底崩塌,火会烧进每个人的客厅。会烧进每个人的心里,烧掉这座城市的法治根基。”
卡普兰重重地坐回椅子,双手用力揉着脸。
“所以,你们告诉我,是应该赌上整个纽约司法系统的未来,去博一个渺茫的胜诉希望?”卡普兰的声音从指缝中传出,充满了疲惫,“还是……让我个人,让这个地区检察官办公室,去承受眼前的烈火焚身?””
艾琳·莫斯利看着他,眼神里最初的愤怒和锐利,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悲哀所取代:
“所以,我们最终的选择,是政治权衡下的‘两害相权取其轻’,而不是法律原则上的‘疑罪从无’、‘程序正义’?我们用特洛伊·约翰逊这一个黑人青年的死亡和无法伸张的正义,去换取…所谓的‘整体稳定’?”
卡普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他缓缓转过头,望向百叶窗缝隙外那座在晨曦中苏醒的、庞大而复杂的城市,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向谁忏悔:
“艾琳,我的工作不是追求抽象的、完美的正义。我的工作是…在现有的规则和这该死的、复杂到极点的现实里,做出一个能让这座城市…至少还能勉强运转下去的决定。这个决定是错的,我知道。但另一个选择,在我看来,是拉着所有人一起……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