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初然又做梦了。
梦里，她看到了爹娘。
不，不是她真正的爹娘。
而是那些……收养她的人。
那是一个总是温暖如春的院落。
假山流水、檐下风铃，花木环绕，一切都像仙境一样美好。
那人总是穿着一身白衣，言笑温和，目光慈爱。
他轻抚她的发顶，声音仿佛天上的神明：
“你是被选中的孩子。”
“你天生不属于尘世，你有更重要的使命。”
“你要爱世间万物，要怜悯众生——这是你的职责。”
她曾经信过。
很长一段时间，她真的相信自己是“特别”的。
她学着他教的样子，对花开惊喜，对蝼蚁怜惜。
她不打虫子，不骂坏人，不争不抢，对一切都说“没关系”。
她努力把心撑得足够大，好容下所有人的情绪与痛苦。
她以为这样就是“爱”。
可是后来……
她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
有一次，她看见村外一个小孩推倒了另一只小狗。
那只狗瘸了，缩在墙角发抖。
她很生气，很难过，就去推了那个男孩一下。
很轻。
可她刚转身，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那人蹲在她身前，眼神再也不温和，像罩了一层冰。
“你怎么能这样？”
“初然，你是光，不是刀。”
“你要救他们，而不是惩罚他们。”
她捂着脸，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可是……他做错了啊。”
她哽咽着，想要解释。
可他没有听，只是站起身，声音平静却冷酷：
“从今天开始，抄三千遍《慈心经》。”
“抄不完，不许吃饭。”
这样的事，不止一次。
每当她流露出愤怒、抵触、厌恶，甚至是——疲惫。
那人就会惩罚她。
不许吃饭、不许睡觉、跪在石板上念经、在寒风中站到深夜……
……
她渐渐学会了隐藏。
学会了压下所有的声音。
学会了，即使心里厌恶，也要面带笑意地说：
“我爱你。”
“我会救你。”
……
“我会一直爱世间万物。”
……
直到有一天，她在镜子前，看见自己苍白麻木的脸。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好累。
“我到底是谁……”
“我真的是为了救他们而生的吗？”
她站在梦中，眼神空茫，嘴唇微微颤抖。
风铃在身后轻响。
那人又出现了。
他依旧笑得温柔。
“记住。”
“只有当你彻底放下自己，你才能救他们。”
“你就是他们的希望。”
周初然低头，死死咬着嘴唇。
手指一点点收紧，骨节发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梦里，却觉得背脊发冷。
梦中的她像一个布娃娃，被爱包裹着，却动弹不得。
而她只想逃。
逃离这“爱”的名义，逃离这“责任”的外壳。
逃离这个，说“你必须爱他们”的世界。
……
然后她的世界一晃，天地已经崩塌。
大地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苍穹仿佛被什么撕开，无尽的白雾从天而降，吞没万物。
无数人影跪伏在地，面容模糊，身影重叠，像是被困在时间之外。
“……救救我们……”
“拜托你了……”
他们低声哀求，却从未抬头。
周初然站在白雾之间，一动不动，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玉碗。
碗里，是食物。
香气扑鼻，热气氤氲。
她吃了。
很香。
是她从没吃过的味道，连梦里都能感到满足。
她吃得很饱。
太饱了。
可是还没完。
她还得吃。
一双双手递上来，一张张面孔在雾中浮现，不容拒绝。
“吃吧。”
“你必须吃。”
“你不是救世主吗？”
她摇头，嘴唇苍白，腹中翻腾如火。
“我……吃不下了……”
她喃喃。
可那玉碗从未空过。
她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只知道它越来越冷，越来越苦，越来越恶心。
这是她第一次——讨厌吃东西。
雾更浓了。
有人将整团白雾塞进她怀里。
那些白雾蠕动着，挣扎着，里面似乎藏着某种活物，在咯咯低笑。
她抖着手，将雾团放入口中。
那一刻，她裂开了。
身体像承受不住一般，从肚腹开始撑胀、开裂、滴血。
她跪倒在地，眼前是一片扭曲的光影。
而远方——
两只巨大的身影正在朝她奔来。
那是她熟悉的存在，带着惊恐，焦灼，怒吼。
她却只能静静地看着，感到深深的惭愧：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们去看世界了……”
……
腹中剧痛席卷而来，像是千百条锁链扯着她的骨血往外拽。
她蜷缩着，几乎要哭出声。
难受。
好痛。
好冷。
“不要了……我不要了……”
她低声哭泣，声音破碎如梦。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从体内浮现。
熟悉的，温柔的，却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初然——”
“睡吧。”
她怔住，惊惧地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她自己，又像是谁在她身体深处沉睡多年：
“接下来，交给我。”
“安心睡吧。”
她的意识一点点下沉，如潮水退入海底。
最后一刻，她微微睁眼，看见自己碎裂的手掌慢慢合上。
……
片刻后，“周初然”再次睁开眼睛。
但这一次，那双眼中，已不见往昔的迷茫、怯懦与温柔。
只剩冷漠与果决，如寒锋初出鞘锋芒毕现。
还有那一抹沉静疏离的沧桑，仿佛早已看透世事，再不动情于人间烟火。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梦境的场景仿佛一瞬崩塌。
白雾翻滚，幻境破碎，如同玻璃裂开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
她跨出脚步，便落入了另一片世界。
依旧是雾。
更浓，更冷。
天地一片死寂，远方却有低沉的吼叫声若有若无，像有巨兽在沉睡，也像世界本身在呼吸。
她刚踏入这片空间，脚下便悄然升起一道幽蓝屏障。
灵气在她四周盘旋，熟悉又遥远。
她怔了怔。
她认得这道屏障。
通过“周初然”的眼睛，她曾见过。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缓缓响起。
不是白雾中诡异的低语，也不是幻境残影的回声。
那声音，是真实的——
仿佛穿透了万千重空间，直抵她灵魂最深处。
温柔，慈爱，久违又笃定。
就在她身边。
“你终于出来了。”
那声音顿了顿，轻轻唤道：
“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