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刚过,公社卫生院的药圃里冒出新绿,何雨水蹲在畦边给板蓝根除草,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带着股清腥气。张奶奶挎着竹篮从外面进来,篮底晃悠着几颗沾着露水的草莓,红得像颗颗小灯笼。
“雨水,快尝尝,刚从后山摘的。”老人把草莓往她手里塞,“栓柱娘说,今早看见辆吉普车往公社来了,怕不是来检查的?”
何雨水咬了口草莓,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炸开,正想说“检查也不怕”,就见王院长陪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往这边走。那男人四十多岁,皮鞋擦得锃亮,手里拎着个黑皮包,眼神在药圃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
“何医生,这位是县卫生局的李干事。”王院长介绍道,“来了解下知青医生的工作情况。”
何雨水赶紧站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李干事好。”心里却有点打鼓——她下乡三年,除了每年一次的例行登记,从没见过卫生局的人专门来访。
李干事笑了笑,递过来一张介绍信:“何医生,我们收到一封推荐信,说你在基层表现突出,尤其在妇幼保健和急症处理上有丰富经验。局里研究决定,调你去县医院工作,下周一报到。”
“啥?”何雨水手里的草莓“啪”地掉在地上,滚进板蓝根的叶丛里,“调……调县医院?”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李干事,您是不是弄错了?我没写过调动申请啊。”
“不是你申请的。”李干事打开黑皮包,拿出份文件,“是轧钢厂党委和街道办联合推荐的,还附了你的工作记录——光是这半年,你处理的难产案例就有七起,成功救治急性阑尾炎患者五例,这在基层卫生院是很不容易的。”
何雨水看着文件上的推荐单位,手指抖得厉害。轧钢厂党委?街道办?她忽然想起上个月傻柱来看她时,说厂里新来了位书记,是从部队转业的,做事特别认真。难道是……
“这推荐信……”她深吸一口气,“能让我看看是谁写的吗?”
李干事指着文件末尾的签名:“主要推荐人是轧钢厂的何大清同志,还有街道办的王主任,以及你们公社的李书记。”
何大清三个字像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爹?那个在轧钢厂烧了一辈子锅炉,连组长都没当过的爹,怎么会有门路给县卫生局写推荐信?还能联合街道办和公社书记?
“何医生,有问题吗?”李干事见她发愣,关切地问。
“没……没问题。”何雨水接过调令,指尖触到纸页,烫得像揣了团火,“谢谢李干事,我准时报到。”
送走李干事,王院长拍着她的肩膀笑:“我就说你是块金子,迟早要发光!这下好了,去县医院能学更多东西。”
何雨水点点头,心里却翻江倒海。她往宿舍走时,脚步都有点飘,路过伙房时,听见栓柱和几个小伙子在议论:“听说没?何医生要调去县医院了!”“真的假的?那以后谁给咱看病啊?”“听说还是县领导亲自批的……”
她回到宿舍,把自己关在屋里,从床板下翻出个铁盒。里面装着这三年来的家书,最上面那封是上个月爹寄来的,字迹歪歪扭扭:“雨水,别惦记家里,我跟你秦大姐学做了红烧肉,等你回来给你炖……”
她捏着信纸,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爹来看她时,棉袄里层缝着个布包,打开是三十块钱和几张粮票。当时她只当是爹省吃俭用攒的,现在想来,那钱怕是……
正愣着,张奶奶端着碗鸡蛋羹进来:“傻丫头,发啥呆?调去县城是好事啊!我给你蒸了鸡蛋,补补脑子。”
“奶奶,”何雨水拉住老人的手,“您说……我爹是不是托了啥关系?他一个烧锅炉的,咋能认识卫生局的人?”
张奶奶舀鸡蛋羹的勺子顿了顿,叹了口气:“傻孩子,你爹为了给你铺路,怕是把老脸都豁出去了。前阵子我去公社赶集,听见王主任跟人念叨,说轧钢厂有个老工人,天天去办公室等他,就为了给下乡的闺女递份材料,一等就是俩钟头,天那么冷,就在门口站着……”
何雨水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砸在鸡蛋羹里,漾开小小的涟漪。她想起爹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想起他总说“我闺女有出息”,想起他每次来看她,都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却总能从怀里掏出她爱吃的东西。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巧合”,全是爹在背后一点点铺的路。他或许不懂什么官场门道,却知道用最笨的办法——站在寒风里等,一趟趟地跑,把她的工作记录工工整整抄下来,托人送到能管事的人手里。
“奶奶,我想回家看看。”她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我想我爹了。”
第二天一早,何雨水请了假,搭着去县城的驴车往家赶。路过公社供销社时,她买了两斤爹最爱喝的茉莉花茶,又买了块蓝布——她要给爹做件新棉袄,去年冬天看他穿的那件,袖口都磨破了。
火车颠簸着往城里开,何雨水趴在窗口,看着外面飞逝的田野。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爹把她架在脖子上,去看厂里的文艺汇演。台上的女演员穿着漂亮的裙子,她拽着爹的头发说“我也想穿”,爹当时笑着说“等我闺女有出息了,穿啥都好看”。
现在她要去县医院工作了,算不算有出息了?爹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咧着嘴到处跟人显摆“我闺女是医生了”?
到了胡同口,远远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互助角的石碾旁,给一辆旧自行车打气。蓝布棉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后背微微驼着,不是爹是谁?
“爹!”何雨水喊了一声,拎着包袱跑过去。
何大清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打气筒“哐当”掉在地上。他看着跑过来的女儿,愣了半晌,才咧开嘴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雨水?你咋回来了?不是说下周一才……”
“我想您了。”何雨水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眼泪又掉了下来,“爹,谢谢您。”
何大清被她抱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谢啥?都是应该的。你王婶说,县医院的食堂不如家里好吃,你要是不习惯,就回家来,爹给你做红烧肉。”
院里的人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傻柱扛着半袋面粉从外面回来,看见她就喊:“哟,我们的大医生回来啦?快让我瞧瞧,是不是长本事了?”
秦淮茹抱着槐花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块糖:“回来就好,我给你留着你爱吃的糖火烧呢。”
何雨水看着眼前的人,看着爹眼里的笑,看着傻柱咋咋呼呼的样子,看着秦淮茹手里的糖,忽然觉得,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县医院的工作,不是别人的羡慕,而是这些藏在烟火气里的惦记——是爹站在寒风里的等待,是傻柱跑遍全城找的医书,是秦淮茹连夜纳的棉袜。
她抹了把眼泪,笑着说:“爹,我给您买了茉莉花茶,咱晚上泡水喝。还有这块布,我给您做件新棉袄。”
何大清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连连点头:“好,好。”他往女儿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烤红薯,“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你小时候最爱吃。”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石碾上,像幅最暖的画。何雨水咬了口烤红薯,甜丝丝的暖意从舌尖一直淌到心里。她知道,不管以后走到哪里,不管当了多大的医生,这里永远有个人,用最笨的办法爱着她,把她的每一步路,都铺得踏踏实实。
胡同里的槐花开了,香气漫了满院,像在为她祝福,也像在诉说着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