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冬夜,雪片如裹尸布般层层叠叠覆盖着涅瓦大街。路灯的光晕在寒雾中晕开,像垂死者浑浊的眼球。伊万·彼得罗夫裹紧单薄的棉袄,踏着没膝的积雪,走向城郊那栋被市民们暗中称为“圣瓦西里坟场”的医院。他刚结束白班,又被叫回来顶替一个“突发急病”的同事——这已是本月第三次。医院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类似棺盖落锁的闷响。门廊下,风雪卷起一张被丢弃的旧报纸,头条标题在昏黄灯光下隐约可辨:“卫生局长谢尔盖·沃洛金同志亲临灾区,慰问贫困病患”。
伊万苦笑着摇头,这标题比教堂里冰冷的圣像更令人不安。他穿过空旷的前厅,脚步声在死寂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走廊两侧的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如同垂死病人的皮肤,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污渍,那是经年累月渗入砖石的绝望。他推开值班室的门,一股廉价伏特加混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老看门人费多尔瘫在椅子上,鼾声如破风箱,桌上空酒瓶倒伏着,像战败的士兵。伊万替他掖了掖毛毯,费多尔却猛地惊醒,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闪着惊惶的光:“伊万·伊万诺维奇!你……你看见她了吗?那个穿病号服的女人?她总在三楼走廊尽头……飘……说她的小格里沙,被四号手术室的灯,一口口吞掉了……”
“费多尔·费多罗维奇,是伏特加在您脑子里跳舞了。”伊万强作镇定,但指尖的寒意已悄悄爬上脊梁。他拎起药箱走向楼梯间。楼梯盘旋向上,声控灯忽明忽灭,将他的影子撕扯成扭曲怪诞的形状,紧贴在发霉的墙面上。行至三楼,灯光骤然熄灭。黑暗中,一种粘稠、湿冷的呼吸声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铁锈和腐烂甜菜根的气息。伊万僵立原地,心脏在肋骨间疯狂擂动。他缓缓侧过脸,黑暗中,一双没有瞳孔的惨白眼睛悬浮在离他鼻尖仅一寸的地方,湿漉漉的,像两枚浸在冰水里的玻璃弹珠。那眼睛下方,一张嘴唇无声地开合,没有声音,却有冰冷的意念直接刺入他的脑海:“……救……救救我的孩子……她还在四号手术室……他们……“吃”了他……”
伊万猛地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灯光“啪”地亮起,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一滩暗红色、尚未凝固的液体,正从四号手术室门缝下缓缓渗出,蜿蜒如蛇,爬过他的鞋尖。他颤抖着推开门,手术灯惨白的光柱下,手术台空空如也,只余一摊刺目的猩红,台面边缘,一枚小小的、沾血的乳牙在无影灯下反射着幽光。伊万感到胃里一阵翻滚,伏特加的酸腐味涌上喉咙。他踉跄着冲进洗手间,对着斑驳的镜子干呕。镜中,他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长的、暗红色的抓痕,从颧骨斜划至下颌——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第二天清晨,伊万顶着青黑的眼圈走进食堂。油腻的餐桌上,护士柳芭正用调羹戳着寡淡的罗宋汤:“听说了吗,伊万?昨晚收容所那个难产的女人,抱着死婴被挡在急诊门口。保安说,‘没有沃洛金局长的特别批条,穷人的命不值灯油钱’。”她压低声音,“可昨天下午,西伯利亚来的大亨别列佐夫斯基,心脏烂得像团酸菜,却插队上了手术台。今早,他神气活现地坐着加长轿车走了,给局长办公室送了尊金圣像。”
伊万的手指在汤碗边缘收紧,指节发白。他想起昨夜那双惨白的眼睛,那枚带血的乳牙。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食堂油腻的玻璃窗,望向主楼顶层那扇永远拉着厚重丝绒窗帘的窗户——卫生局长谢尔盖·沃洛金的办公室。那扇窗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像一只永远无法餍足的巨眼。
一周后,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封死了圣彼得堡所有的路。伊万值夜班时,急诊室的门被猛地撞开。裹着破毯子的玛特廖娜被两个民兵粗暴地推搡进来,她怀里紧抱着一个裹在旧头巾里的襁褓,襁褓上洇开大片暗红。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伊万的白大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大夫!救救他!我的小格里沙……他发烧抽搐……求您!我洗了一辈子富人家的床单,手都泡烂了,就为了攒够来这里的车钱……”
伊万的心沉了下去。他认得玛特廖娜,城西棚户区的洗衣妇,丈夫死在酗酒斗殴中,只剩这根独苗。他迅速检查婴儿——高热惊厥,必须立刻注射特效药并物理降温。他抓起处方笺冲向药房,却被药剂师冷漠地拦住:“伊万·伊万诺维奇,没有批条。这种进口药,只供给VIp病房的贵宾。你忘了上个月被开除的谢苗医生?他就是擅自给贫民孩子用药……”药剂师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顶楼,“有些门,穷人天生就不该敲。”
伊万猛地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他想起费多尔惊恐的眼睛,镜中诡异的抓痕,还有手术室地板上那摊冰冷的血。他豁出去了,凭着记忆摸黑潜入顶楼药品仓库。仓库深处,应急灯忽明忽灭,货架投下幢幢鬼影。他刚撬开冷藏柜,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声音:“彼得罗夫医生,偷窃国家财产,可是重罪。”
伊万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缓缓转身。谢尔盖·沃洛金局长站在阴影边缘,昂贵的紫貂皮大衣衬得他面色异常红润,几乎泛着油光。但伊万敏锐地注意到,局长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从未见过的、镶嵌着浑浊琥珀的硕大戒指,琥珀深处,竟似有细微的、挣扎的人形轮廓在缓慢蠕动。沃洛金脸上挂着洞悉一切的微笑,眼神却像西伯利亚冻土般毫无温度:“我知道你是个好医生,伊万·伊万诺维奇。好医生,不该把药浪费在注定夭折的杂草上。看看这个——”他摊开左手,掌心躺着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批条,“别列佐夫斯基先生的心脏,用得可好?一颗健康的心,能让他少交多少‘过路费’啊!”
伊万喉咙发紧:“局长同志,生命不该分贵贱……”
“贵贱?”沃洛金嗤笑一声,凑近伊万,呼出的气息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蜂蜜与陈年棺木的甜腥味,“孩子,‘吃苦’?那是农奴的命!要站到高处,就得‘吃人’!你看我——”他猛地扯开貂皮大衣的领口,露出脖颈。在颈动脉搏动的位置,一道蜈蚣似的紫色疤痕下,皮肤竟微微起伏,如同皮下藏着活物,“十年前,我不过是科斯特罗马小城的卫生所主任。一个雪夜,老院长心脏病发,我‘恰好’延迟了五分钟才推药进去……他的心脏,现在在我胸膛里跳得比年轻时更有力!这枚戒指,”他摩挲着那枚诡异的琥珀戒指,“是魔鬼的契约。它让我能‘看见’那些注定被碾碎的蝼蚁,他们的恐惧、痛苦,还有……临死前最纯净的生命力,是我的养料!你懂吗?恐惧是最好的调味料!没有它,我的‘药’就不够鲜美!”
伊万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呕吐出来。沃洛金满意地看着他惨白的脸,声音带着催眠般的魔力:“加入我,伊万。用你的医术,为‘有价值’的生命服务。玛特廖娜的孩子?让他安静地走吧,他的‘份额’,足够让一位重要人物多活五年。想想你能得到什么——崭新的公寓,妻子不会再为面包排队,孩子能上最好的学校……这难道不比守着你那点可笑的‘良心’强?”
伊万闭上眼,玛特廖娜绝望的哭喊、婴儿微弱的呼吸、昨夜镜中那道抓痕……在脑中激烈冲撞。最终,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我需要时间考虑,局长同志。”
“明智的选择。”沃洛金大笑着拍他肩膀,那手掌沉重冰冷,像一块刚从墓穴挖出的石头,“不过,小格里沙撑不了多久。黎明前,给我答复。否则……”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消失在阴影里,只留下那股甜腥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伊万拖着灌铅的双腿回到急诊室。玛特廖娜蜷缩在冰冷的长椅上,怀里的襁褓已不再起伏。她抬起空洞的眼睛望着伊万,没有哭嚎,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他走了,大夫。像片雪,落在我手心,化了……他们说,是穷人的命不配进这扇门。”她枯瘦的手指在长椅扶手上无意识地划着,木屑纷飞,竟在积尘上划出一个歪歪扭扭、带着血痕的符号——正是昨夜手术室门牌“4”的变形。她忽然抓住伊万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大夫……我听见了……顶楼……他说‘吃人’……他戒指里……有我格里沙的眼睛……在哭……”
伊万的心像被那符号狠狠刺穿。他冲上楼梯,奔向顶楼沃洛金的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低沉的诵经声。伊万从门缝窥视:巨大的办公桌后,沃洛金正对着墙上一幅巨大的东正教圣像虔诚祷告。圣像下方,却赫然摆着一尊黄铜铸造的、长着山羊蹄和弯角的邪神像,邪神脚下踩踏着几个微缩的、痛苦挣扎的人形。沃洛金诵念的并非圣徒祷文,而是含混不清的、带着浓重鞑靼口音的古老咒语。随着咒语,他拇指上那枚琥珀戒指幽幽发光,邪神像的铜眼竟也泛起血红的微芒。桌角放着一份病历,患者姓名是“别列佐夫斯基”,手术记录栏赫然写着:“植入物来源:健康成年男性供体(编号G-19),肝脏、肾脏功能完美融合。”而供体备注栏,只有一行小字:“无名流浪汉,涅瓦河畔拾获。”
伊万的血液彻底凝固了。这不是权力寻租,这是活生生的献祭!他踉跄后退,撞倒了门边一个铜制痰盂。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走廊炸开。沃洛金猛地转身,圣像前的蜡烛骤然熄灭,办公室陷入一片昏暗。他眼中最后一丝人味褪尽,只剩下非人的、捕食者的幽光:“你都看见了?很好……既然你选择了玛特廖娜的孩子,那么,你的‘份额’,正好补上他空缺的位置!”
沃洛金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身形竟在阴影中膨胀扭曲,紫貂皮大衣裂开,露出底下覆盖着暗红色鳞片的皮肤。他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刀刃在黑暗中泛着妖异的绿光,向伊万扑来。伊万转身狂奔,身后是沉重的脚步声和鳞片摩擦墙壁的刺耳刮擦声。他冲下楼梯,奔向地下室——医院最古老、废弃多年的锅炉房,传说沙皇时代这里曾是秘密刑讯室。
地下室铁门锈蚀的 hinges 发出垂死般的呻吟。伊万闪身进去,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铁栓落下。门外,沃洛金的利爪疯狂抓挠着铁门,金属刮擦声令人牙酸,伴随着他变形的、带着多重回音的嘶吼:“开门!你的恐惧……你的生命力……是我的!没有恐惧的祭品,仪式就不完整!开门!”
锅炉房内漆黑如墨,只有高处一扇积满污垢的小窗透进微弱的天光。伊万背靠冰冷的铁门剧烈喘息,手电筒光束颤抖着扫过四周:巨大的废弃锅炉如同钢铁巨兽的残骸,锈蚀的管道如垂死的血管般垂挂下来,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他忽然注意到锅炉基座旁,半埋在煤灰里,有一个褪色的布包。他扒开煤灰,布包里是几本纸页发黄、字迹被水渍晕染的日记,封皮上写着“尼古拉·伊万诺夫,锅炉工,1918年”。翻开其中一页:“……院长说,给新来的‘特别病人’做手术,要用新鲜的心头血……今天抬进去一个流浪的孤儿,出来时,院长脸色红润得像刚饮了蜜酒……锅炉的火,烧得特别旺,铜管在唱歌,是冤魂在哭啊……”
伊万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猛地抬头,借着手电光,看清了锅炉内壁——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有些被煤烟熏黑,有些被冰霜覆盖。最近刻下的,赫然是“格里沙·伊万诺夫,1985-1985”。在他手指触碰到名字的瞬间,整座锅炉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共鸣,所有铜管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仿佛无数细小的声音在管道深处苏醒、汇聚。
门外,抓挠声戛然而止。沃洛金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透过铁门缝隙渗入:“伊万·彼得罗夫……你的恐惧像醇酒一样香……我知道你在里面发现了什么。那锅炉工尼古拉?他太愚蠢,以为用煤灰盖住名字就能掩盖真相。他的心脏,现在是我书房挂钟的发条……他的灵魂?被我碾碎在脚底,成了滋养圣瓦西里地基的肥料!”铁门剧烈摇晃,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开门!让我尝尝你的恐惧!让你也变成锅炉里的一缕蒸汽,永远为我的伟大歌唱!”
伊万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手电光柱颤抖着扫过锅炉内壁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玛特廖娜空洞的灰烬般的眼神,格里沙襁褓上洇开的暗红,费多尔酒醉后惊惶的警告,柳芭压低声音的叹息……无数被碾碎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沃洛金的嘶吼在门外回荡,鳞片刮擦铁皮的声音令人牙酸。突然,他瞥见日记本最后一页,尼古拉用颤抖的、几乎力透纸背的字迹写着:“……他们说好人做一件坏事叫原形毕露,坏人做一件好事叫浪子回头……可我们这些被“吃掉”的人,连当个坏人的资格都没有!锅炉的铜管会记住——真诚是唯一的火种,烧了它,地狱的门就开了……”
“真诚……”伊万喃喃自语,冰冷的指尖抚过日记上凹凸的字痕。门外,沃洛金的咆哮已化为野兽的嘶吼,铁门在重击下发出垂死的哀鸣,门缝被撑开一道缝隙,一只覆盖着暗红鳞片的利爪猛地探入,直抓向伊万的咽喉!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伊万没有躲闪。他迎着那腥风扑面的利爪,猛地将手电筒光柱直直打在沃洛金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发出一声撕裂黑暗的呐喊:“谢尔盖·沃洛金!你害怕了!你害怕锅炉里的名字,害怕玛特廖娜的眼睛,害怕你戒指里每一个被你吃掉的灵魂!你的恐惧,比我们的加起来还要浓!”
这声呐喊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沃洛金探入的利爪竟僵在半空,鳞片下的肌肉剧烈抽搐。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嚎,不是愤怒,而是被戳穿隐秘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骇:“闭嘴!蝼蚁!你懂什么!没有恐惧,我怎么站得这么高?!没有他们的害怕,我的戒指怎么会亮?!”他疯狂地用头撞击铁门,嘶吼着,“恐惧是我的食物!是我的权杖!是我的命!”
伊万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尼古拉日记里的话在耳边轰鸣。他不再看那狰狞的利爪,猛地扑向锅炉,将手电筒塞进煤灰堆,双手抓住一根最粗的、连接主锅炉的铜管阀门。铜管冰冷刺骨,锈蚀的把手纹丝不动。门外沃洛金的撞击声越来越狂暴,铁栓发出断裂的脆响。伊万用肩膀顶住阀门,双脚蹬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为了格里沙!为了尼古拉!为了所有被你们吃掉的名字——开啊!”
“哐当!”一声巨响,陈旧的阀门竟被硬生生扳开半圈!没有灼热的蒸汽喷出,只有一股阴冷刺骨、带着浓重煤灰与陈年血锈气息的寒风,从管道深处倒灌而出!紧接着,无数细碎、尖利、非人的哭嚎声从四面八方的铜管中爆发出来,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声浪!锅炉房剧烈震动,墙壁上的冰霜簌簌剥落,无数幽蓝色的光点从铜管裂缝、从锅炉铆钉的缝隙中钻出,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旋舞。
沃洛金撞开铁门冲了进来,紫貂皮大衣在阴风中猎猎作响,脸上却再无半分掌控的从容,只剩下原始的、见了天敌般的惊恐,他尖叫着:“不!封住它!快封住它!我的契约!我的力量!”他疯狂地扑向锅炉,试图用手去堵那些喷涌幽光的裂缝,指尖触到光点的瞬间,他发出凄厉的惨叫,鳞片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焦黑溃烂的皮肉。
幽蓝的光点越聚越多,迅速勾勒出模糊的人形轮廓。一个枯瘦如柴、穿着破旧工装的身影最先凝聚成型,悬浮在锅炉上方——正是日记的主人尼古拉。他空洞的眼窝“望”向伊万,没有怨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悲悯。接着,更多的人影浮现:穿着破旧学生裙的少女,冻僵在街头的老兵,被马车撞飞的卖花妇人……最后,一个小小的、几乎透明的光点飘到伊万面前,怯生生地伸出手——是格里沙。
沃洛金在光点的包围中疯狂挣扎,琥珀戒指光芒大盛,射出粘稠的红光试图驱散人影,但那些幽蓝的光点如同扑火的飞蛾,前赴后继地撞向红光。每撞上一个,红光就黯淡一分,沃洛金身上的鳞片就剥落一片,他的惨嚎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不可能!蝼蚁的怨念怎敢反抗神?!我的权柄!我的地位!我的命!”
尼古拉的虚影缓缓飘到沃洛金面前,伸出半透明的手,轻轻按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没有触碰,沃洛金却如遭雷击,整个人佝偻下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尼古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锅炉铜管共鸣的质感,响彻整个地下室:“谢尔盖·沃洛金,你错了。吃苦成不了人上人,但吃人也成不了神。你吞下的每一口恐惧,都让你离人更远。你忘了,我们东斯拉夫人的土地,埋着圣徒的骨,也埋着农奴的恨。真诚不是死牌,是唯一能点燃地狱之火的火种。你的契约?”尼古拉的目光扫过沃洛金颤抖的、紧紧攥着的琥珀戒指,“烧了它。”
话音未落,所有幽蓝的人影同时发出无声的呐喊,化作一道汹涌的蓝色光流,决堤般冲入沃洛金高举的、戴着戒指的右手!琥珀戒指在刺目的蓝光中瞬间汽化,连灰烬都没有留下。沃洛金发出最后一声不似人声的、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嚎叫,他的身体从内部开始发光、崩解,暗红色的鳞片片剥落、焦黑,露出底下迅速枯萎碳化的血肉。几秒钟内,原地只剩下一具焦黑蜷缩的骨架,维持着捂住双眼的姿势,骨架缝隙里,点点幽蓝的光尘缓缓升腾,如同涅瓦河面上最后的星。
锅炉房陷入一片死寂。幽蓝的光点温柔地盘旋着,轻轻拂过伊万的脸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尼古拉的虚影向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牵起格里沙小小的手,所有光点汇成一条璀璨的星河,无声无息地穿过厚重的墙壁,升向高处那扇积满污垢的小窗。窗外,肆虐了一整夜的暴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深紫色的夜空中,繁星如洗。
伊万瘫坐在冰冷的煤灰地上,浑身被汗水浸透。他颤抖着爬到锅炉旁,拿起尼古拉那本残破的日记,在最后一页空白处,用冻僵的手指,一笔一划写下:“真诚不是死牌。它需要勇气做引信,正义做底牌。锅炉会记住每一个名字。”
他走出锅炉房时,天已破晓。晨光刺破圣彼得堡灰蓝色的天幕,照在圣瓦西里医院斑驳的外墙上。急诊室门口,玛特廖娜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一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带着霜花的野雏菊。她看到伊万脸上那道暗红的抓痕,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地用粗布围巾一角,蘸了点雪水,轻轻为他擦拭。她的手指粗糙冰冷,动作却异常轻柔。
“孩子……”玛特廖娜的声音沙哑,像生锈的窗轴,“我听见了,锅炉在唱歌。是格里沙……在笑。”
伊万望向顶楼。沃洛金办公室的窗帘被晨风吹开一角,空荡荡的办公桌上,那尊黄铜邪神像已融化成一滩丑陋的铜水,凝固在圣像脚下。窗外,城市在雪后苏醒,面包店飘出暖烘烘的香气,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积雪的街道。一个裹着厚围巾的老妇人,正费力地清扫着药店门口的积雪,扫帚划过雪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大地沉稳的心跳。
伊万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晨风。他转身走向急诊室,白大褂在晨光中微微泛着光。走廊墙壁上,昨夜那道从门缝渗出的暗红血迹,已被早班清洁工仔细擦去,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水痕,像一道愈合的伤疤。他推开诊室的门,里面已有病人在等候。他系好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头,对排在第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工人露出一个疲惫却真实的微笑:“早上好,同志。哪里不舒服?”
雪光映着窗棂,诊室里,只有伊万沉稳的问诊声和老工人压抑的咳嗽声。锅炉房深处,最后一点幽蓝的光尘,正悄然融入冰冷的铜管,等待下一个需要被记住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