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临终的时候也并没有说太多,所有这些话也都是因为看到了张诚才想起来要讲的。要是站在他床头的人是刘邦,张良想必会有另外的一段话。张诚却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握住了张良的手,用力地捏了两下,叹息一声。张诚已经到了这个年龄,自己在大秦所结识的一些人,已经渐渐衰老。而如同张良这样的人,也已经一个一个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不过张良和其他人又不一样。这位既是自己在历史中所熟悉的那位汉初三杰,又是在自己来到大秦以后,从青年时代一直到现在都多次接触的现实中的人物。而且张良性格豁达,做事圆润,从不强硬固执,也不像其他的老政客一样阴狠歹毒。对于张诚来说,张良算是没有做过恶的,这也是张诚特别接纳张良的原因之一。
张良年轻的时候有理想,但是理想破灭以后,屈服于现实。到了刘邦称帝以后,张良所做的就只不过是努力保全自己的生命,远离政治中心和那些政治风暴,如此而已,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可怜人。所以张诚也是唏嘘不已,自己啊,算是正在见证历史,正在一步一步地离开。
张良感觉到张诚手上的力量,淡然一笑:“秉直,你是豁达者,我们就不要效仿那小儿女的姿态。”
张程拍了拍张良的手臂。
“谢谢秉直,来送我一程。”
张良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张良客死异乡,也没有办法送他回到韩国去安葬,就在巩邑附近的一处山坡上,张诚给了一块地,在这里按照世人的礼仪下葬立碑。碑文是张先生题写的,就只写了“张年之墓”四个字。一代奇人张良,就这样归于尘土。
张良生平也并没有什么朋友。在国史馆或者战犯所的那些汉臣?他们也不愿意来,大秦的皇帝认为他们有结党和故交嫌疑。甚至连张良的葬礼,听闻以后,不但没有人来奔丧,甚至连吭声都不吭一声。在巩邑,也只有韩信出席了葬礼。张诚和韩信看着仆役们给张良的墓添上最后一铲土,看着张良的两个儿子张不疑、张辟疆向送葬的长辈行礼。
张诚点点头,问道:“有两个孩子,可有什么要求?可有什么困难?如果有难事,只管来找自己,或者随时去公侯府,或者随时去校长室找赵校长都可以解决。我和你们的父亲是多年以前的故交,你们也算是我的晚辈,无论怎样,遇到什么难处,总能照顾一二。”
两个孩子都是非常懂礼的人,齐齐向张诚行礼,说:“谢谢恭侯校长。父亲也曾这样交代过,不过我们两兄弟都还年轻,能够自食其力。”
张诚也是一叹。韩信将自己准备的物品递上以后,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说:“我曾经是你们父亲的朋友和战友。我和子房先生曾经一起编写兵书。子房不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位知音。你们兄弟年轻,以后如果遇到什么问题,有什么难处,随时可以来找我。或者你们兄弟如果未来想投身军旅,也可以来找我,我的名字叫韩信。”
两兄弟不曾见过韩信,所以不认得,此刻才知道面前的汉子居然是名满天下的淮阴侯,连忙行礼说:“感谢淮阴侯还念及故人之谊,愿意来送一程。”两兄弟还是年轻,这句话多多少少是对那些往昔里称兄道弟、论长论短的汉臣们,一种谴责和嘲讽。
从山坡上下去的时候,韩信对张诚说:“留侯这个人其实不坏,虽然一直给刘邦做谋士,但几乎没有害过什么人。我被软禁在洛阳的时候,曾经多次求见萧何而不可得,无数汉臣避我如蛇蝎,只有张良还愿意偶尔拜访我,和我探讨兵书。虽然张良也是受了刘邦的委托去做这些事,不过至少他还敢见我,接触言谈也泰然自若,这一点就很让我感激了。”
张诚点点头,张良身上有一种贵族子弟的精致与教养,在秦汉之间,这种气质宛如黑夜中的明灯。张诚所见的贵族子弟中,有这样气质的不多,甚至连扶苏都不能和张良相比。当初的张良相貌俊美,令人心折,在刘邦身边那一群野心家和糙汉之中,简直是个异数。
在秦末的那场叛乱中,很多人是为了所谓的功名富贵参与进来的,张良则是单纯地为了反秦而反秦。或者应该说,张良身上比其他人多了一点理想主义的味道——很多恐怖分子,也同时是理想主义者,只不过到战争结束以后,张良的理想也同时破灭了。张良所期望的那种复兴韩国的理想,终究成为一场空。也因为张良最终这种特殊的身份,在刘邦朝的末期,他实际是被排挤在朝廷中枢之外的。张良也很自觉,以辟谷修仙为理由和借口,远离了一切朝臣彻侯的纠纷,甚至不再受皇帝的征召,以表示自己再没有政治上的任何野心。
如张良这样惊才绝艳的人,进入40岁以后活得非常憋闷。
张良是秦末那一拨人里最精彩的一个。无论是他的形象、他的事迹,还是他所做的那些事、他所起的那些作用,他都是秦末豪杰中最闪亮的人之一。张良之死,意味着那个时代已经翻篇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