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日和阿姨煮菜去了。
聂主任和我谈起了师父。
他说:“你对你师父照顾得相当好。他平时跟我们说过,但今年他不肯再去蒙达,是他感到身体不支。
加上我岳父以前是看风水的,所以,我这个大舅哥——也就是你师父——他也懂点医学。也看出自己身体不行了。”
我吃了一惊。问道:“师父看出自己不行了,可以上医院啊。”
聂主任说:“我们两口子都在医院工作过,也带他去看了。但他有心肌梗塞。这个就只能随时服药。没有根治的良药。”
我点点头。
“从医学的观点来说,有些病需要自己治。我是学西医的,有时反而相信中医。中医叫养病。其实就是说——养心、养神、不能激动。
回到家,他的日子也过得并不如意。就是我那个——你叫师母的,对我这个大舅哥并不关心。”
我深表同感。
“有一次,你师父对我说,他的命不长。我劝他只要静心养病就没有问题。结果他说,他自己懂。耳垂发生变化了。”
“耳垂?”
“对。你师父的耳垂这几年明显变薄。两个耳朵不对称,其中右耳朵的耳垂明显变薄。当然,从我们西医的角度来说,这不是问题。
人老了,全身皮肤松弛,耳垂变薄是衰老的一个常见特征,但与寿命没有必然的联系。但他却认为有问题。他走得快,与家庭不和有关系,与思虑过重也有关系。”
我还是点点头,听他谈师父这一年的情况。
我们两人一直聊着。
过了一阵,饭菜就熟了。
吃饭时,阿姨一直称赞李旭日的鱼煮得好吃。
她笑道:“有钱,还是一位好厨师。这样的男子汉少有啊。你老婆幸福。”
李旭日笑道:“确实幸福。家有贤妻不管我,外有书记帮助我,所以,我身宽体胖。”
大家都笑了起来 。
我对聂医生和姨妈说:
“你们两老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李总。有些事,我不方便出面,他是什么地方都有熟人。”
旭哥马上说:“随时找我就行。因为书记也不能为一点小事去打电话,我就方便多了。人在蒙达,但江左的熟人也特别多。”
姨妈说:“好啊,我们小孩也不在身边,就靠你们两个帮助。回来了,就到这儿多来走走啊。”
我们边吃边聊,我姨妈有一个动作与师父极像。
她竟然用左手拿筷子。
这种人,在医学上叫脑袋的左半球比右半球发达。一般来说,抽象思维更为发达。
吃过饭后,阿姨才把我叫到书房,取出一个信封:
“这就是我哥哥给你没有寄出的信。”
我看到了信封上的字,特别熟悉——师父写字,工整中带些飘逸。
“还有,在他的抽屉里有张清单。也是他写的,他个人的东西,哪一些送给谁。都写清楚了。这个小袋子里面有张纸条,写着你的名字,是块玉。”
我接过,没有说话。
出来后也不久留,我只想尽快地读一读那封信。
我们告辞,阿姨和聂主任送我们到楼下,反复叮嘱:“要常来啊——”
我和李旭日说:“会常来的——”
车往东开。
突然,我对李旭日说:“开到省委接待处,下午,我在那儿还要见一个客人,你帮我开一间房子。”
车在前面拐个弯,朝接待处开去。
到了省委接待处,他下车去办手续,一会儿,拿了房卡过来,说道:“9楼,9901,我放了押金,你走的时候退房卡就行。我再过来结帐。”
李旭日走了,我按下电梯,电梯好一阵才下来,然后,徐徐上升。
酒店嘛,不断有人进出,好一阵来才到九楼。
出电梯,开门,关门,坐下,我就掏出那封信。
撕开,取信,细读。
“晓东贤甥:
今年以来,我的身体一直不好,医生说有心肌硬塞。怕死在外面,所以就没去你那边了。我不想死在外面。
回到家里也不如意。我和你师母一向感情不太和谐。她仍然念经。不太照顾我。但我不怪她,毕竟我曾经也伤过她的心。
写这么一封信,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本不想写,但怕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一些遗憾,故把几十年来的事,也交待一二。
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生父也不在人间了。
说出这话,只是徒增你的悲伤。你生父1974年回城,在县建筑公司工作,学了几年,成了一名建筑技术员,1978年去了外地施工,死在工地。
天地苍茫,只余你这根独苗。我老而无力,只能教你一些简陋的从政知识。幸而你奋发努力,从一知十,很有出息,以慰我心。
想着自己身体不好,随时都可能离开人间,所以写下几句话给你。
一是这只玉圈,是你生母曾带过的,我会交给我妹妹,要她到时交给你。
二是人生在世,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你有养父养母,我家不能夺人之爱,如果我们公开相认,那是一场悲剧,让你养父母余生不快,整日戚戚,宛如在他们心头割肉。
三是我有一个儿子,现在仍在市建委工作,因为你师母痛恨他,我与他也很少来往。他随母姓,后来改名李一诺。还是你安排在建委,请你多多关心。无论如何,他是你的表弟。
至于我家,只有我妹妹知情,其他人一概不知。
我妹妹一家,还望你仍然来往,加以照顾。而你更要善待养父母,雨晴和两个小孩。
曲总良善之人,悉请关照。
人生不可多情,为舅血泪教训。看后烧掉,于你,于我都要抹平往事。
知名不具。”
我再看时间,是他今年七月二十八日写的。上面还留了李一诺的手机号码。
我没有哭,也没有动,接着再看了一遍。
看第二遍的时候,我流泪了。
这是师父,不,是亲舅,他敞开心扉跟我最后一次谈心。字里行间,有隐隐的后悔,就是他的家庭不幸福,妻子不关心他,那个远在国外的儿子也不关心他。
当然,他也委婉地承认——责任在自己。
也有拜托,就是要我与他妹妹一家人仍通来往,关心他的另一个儿子李一诺。因为他对儿子不能一诺千金,希望我能承诺照顾。
还有对我的关心——要我善待养父母,善待雨晴和两个孩子。
这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只是写好,并没有寄出——是他对我的托付,更是希望自己能活下去。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野低隔阴阳。
我就呆坐在那儿,让我这样呆坐着吧,我需要平静,思想的马蹄,哒哒跶地驰骋在无边的过去与未来。
好一会儿,我才拨了李一诺的手机。
手机通了,他问:“请问是哪一位?”
我说:“郝晓东。”
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哥哥?”
“对,你请个假,到省委接待处9901房间来。我们一起聊聊,吃个晚餐。”
“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