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老旧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混杂了下水道馊水味和煎炸猪油的腻人气味。
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红砖,像是还没结痂的烂疮。
李俊坐在一家没有招牌的云吞面摊前,屁股底下的红色塑胶凳有一条裂缝,坐上去稍微动一下就会夹肉。
他没动。
面前的这碗云吞面已经泡得有点久了,面条发胀,像一团纠缠不清的死蛇。
李俊挑起一筷子,热气熏得眼镜起了一层白雾。
他摘下眼镜,随手用衬衫下摆擦了擦,重新戴上。
没有急着吃,他先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女人。
余文慧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黑色职业装,但这身行头在这个满地油污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她双手捧着一杯没动过的冻柠茶,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手指流到手背,她似乎毫无察觉。
她的视线死死盯着放在折叠桌中央的那部诺基亚8250。
手机屏幕暗着。
“面要坨了。”李俊说,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睡醒,又像是抽多了烟。
余文慧猛地抬头,眼神里全是红血丝,显然这就是个濒临崩溃的信号。
“李生,现在已经是曼谷时间下午三点了。如果黄Sir那边还没有消息……”
“吃东西。”李俊打断了她,低头吸溜了一口面条,竹升面特有的碱水味冲进喉咙。
他嚼得很慢,腮帮子有节奏地鼓动,“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肚子饿了都得吃饭。这是规矩。”
余文慧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
她拿起吸管,机械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冰块撞击玻璃壁,发出令人烦躁的脆响。
“哐当!”
巷子口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塑料袋摩擦裤腿的沙沙声。
东莞仔跨过地上的污水坑,手里提着两个红白蓝相间的编织袋。
他今天没穿那身标志性的跨栏背心,而是套了件松松垮垮的夹克,领口敞开,露出里面已经发灰的白t恤。
他把两个袋子往李俊脚边一扔,地面震了一下。
“真沉。”东莞仔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抓起李俊桌上的辣椒酱瓶子看了一眼,又嫌弃地放下,“老大,你要的‘子弹’都在这儿了。”
李俊放下筷子,弯腰拉开其中一个编织袋的拉链。
一股混合着鱼腥味、菜叶味和汗臭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袋子里装的不是整齐捆扎的千元大牛,而是乱七八糟的零钱。
皱巴巴的二十块、五十块,硬币,甚至还有几张沾着油渍的一百块。
它们像垃圾一样堆在一起,却填满了整个袋子。
“慈云山卖鱼胜出了三千,他说这一年没怎么交过保护费,这钱当补的;深水埗那个修车的阿炳,把准备给老婆买金项链的五千块拿来了;
还有那群在码头扛包的苦力……”东莞仔从兜里掏出一包压扁的软盒万宝路,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他们说,只要不让那些大社团回来收数,这钱给得值。”
李俊伸手抓起一把零钱。纸币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腹,有些潮湿。
这不是黑钱,是血汗钱。
“一共多少?”李俊问。
“没细数,估摸着有个一百二十万。”东莞仔点上火,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全是这种碎票子,银行都不好存。但这帮人说了,如果要人,只要你李生一句话,他们手里的铁钩子比警察的枪好使。”
余文慧看着那一袋子零钱,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就是……我们的活动经费?我们要靠这些去打跨境官司?去和那些跨国财团斗?”
“有什么问题?”李俊松开手,钱币落回袋子里,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这些钱虽然脏,但比林怀乐那些干干净净的支票要有力气得多。”
他重新端起碗,喝了一口汤。
这就是他要的“势”。
龙头棍?那不过是一根刻了龙头的木头棒子。
真正的棍子,是人心里的那口气。
这帮最底层的草根,以前是社团案板上的肉,现在,他们想变成咬人的狗。
李俊给了他们这个机会。
“嗡——”
桌上的诺基亚突然震动起来,在并不平整的桌面上跳动着,发出急促的滋滋声。
余文慧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打翻了冻柠茶。
她下意识地想去抓手机,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看向李俊。
李俊咽下嘴里的云吞,抽出两张劣质的餐巾纸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拿起手机。
屏幕上是一个乱码的长途号码。
他按下接听键,打开了免提。
“喂。”
电话那头是一阵嘈杂的风声,像是有人在快艇上,或者是站在风很大的天台上。
背景里隐约能听到泰语的叫卖声和嘟嘟车的喇叭声。
“是我。”黄志诚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明显的喘息,像是刚跑完五公里,“人在手里了。”
余文慧猛地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了。
李俊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活的?”
“半死不活。”黄志诚咳嗽了两声,似乎吐了一口痰,“莫叔这老狐狸,躲在芭提雅的一家地下赌场里当账房。
林怀乐的人比我们早到一步,差点把他剁了喂鳄鱼。我和泰国警方的那个线人拼了老命才把人抢出来……操,我现在胳膊还在流血。”
“账本呢?”李俊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在他脑子里,还有个U盘,在他假牙里藏着。”黄志诚骂了一句脏话,“这老东西,连假牙都不刷,臭死了。”
李俊看了一眼脚边的编织袋,又看了一眼对面激动得浑身颤抖的余文慧。
“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飞回来,我要他在四十八小时内出现在o记的审讯室里。”李俊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钱不够,我有。人不够,东莞仔会安排。”
“钱就算了,这次欠的人情有点大。”黄志诚那边传来打火机的声音,“李俊,你记住了,这次我是为了法治,不是为了帮你上位。”
“嘟——”
电话挂断了。
巷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远处街道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余文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她看着李俊,眼神复杂:“李生,我们……赢了?”
“赢?”
李俊把手机扔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站起身,踢了踢脚边的编织袋,看着东莞仔:“让兄弟们把风放出去。就说莫叔回来了,带着林怀乐这些年洗黑钱的所有账目。”
东莞仔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灭,狞笑了一声:“明白。今晚全港岛的黑道都睡不着觉了。”
李俊转身走出面摊,外面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没有拿那根所谓的龙头棍。
但他知道,现在整个江湖的脖子,都已经掐在了他的手里。
“老板,结账。”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一碗面,两个袋子,一个电话。
这一局,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