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尖刀划开的不止是夜色,还有那张精心绘制了三年的画皮。
飞全把一份沾着海腥味的文件袋拍在仪表盘上,车里的顶灯昏黄,照亮了照片上那张浮肿的脸。
“丙十七工程部绘图员,陈国栋。1996年因为脚手架坍塌断了左腿,拿了遣散费后人间蒸发。”飞全一边开车一边语速极快地汇报,
“我们在那个离岸账户的流水里扒出了一笔三年前的医疗支出,收款方是澳门一家地下诊所。项目是由于严重烧伤导致的面部重塑——但他根本没被烧过。”
李俊靠在副驾驶上,手指在那张照片上轻轻敲击。
照片里的人还没整容,眼神畏缩,典型的技术员气质,和周慕云那种不可一世的枭雄样大相径庭。
“周慕云这人,疑心病重到连影子都不信。”李俊发出一声冷笑,把照片随手塞进前挡风玻璃的缝隙里,“找替身都要找个参与过丙十七工程的自己人,还要是个残废。他不是为了像,是为了这人身上有把柄,不敢反水。”
“人在哪?”
“油麻地,一家废弃的钟表铺二楼。弟兄们没惊动他,只是切了他所有的线。现在他就是个聋子,瞎子。”
“别抓人。”李俊闭上眼,感受着车身过减速带时的颠簸,“让他慌。人只有在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才会拼命去找那个牵绳子的主人。”
油麻地,平安大厦后巷。
陈国栋缩在那张满是灰尘的藤椅里,手里紧紧攥着一部黑色的卫星电话。
房间里堆满了停摆的挂钟,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和电话里那一串令人绝望的忙音。
“嘟——嘟——嘟——”
他又拨了一次。还是忙音。
那个给了他这张新脸、给了他优渥生活、承诺保他一世富贵的“上线”,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了。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童声。
那是几个在巷子里踢易拉罐的小孩,一边踢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打生桩,起高楼,阿爸去哪儿喽?泥里睡,土里埋,阿仔莫回头……”
陈国栋手里的电话“啪”地掉在地上。
这词不是什么童谣。
这是1996年他妻子病逝那天,他因为腿伤没法去工地,在工棚里一边喝酒一边哭着写给亡妻的悼诗。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几句词。
恐惧像一只冰凉的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猛地扑向窗户,用力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窗。
巷口没有杀手,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
灯下站着一个人,穿着件皱巴巴的灰风衣,手里没拿枪,拎着一个塑料袋。
黄志诚抬起头,目光穿过十几米的夜色,准确地钉在陈国栋那张和周慕云一模一样的脸上。
“丙-112号桩基。”黄志诚的声音不大,在空荡的巷子里却听得清清楚楚,“你儿子当年去工地给你送饭,人不见了。工头说是跑丢了,其实是被卷进了搅拌机,尸骨混在c7区的承重柱里。”
陈国栋浑身剧震,双手死死抓着窗框,指甲抠进腐烂的木头里。
“我刚才去买了碗艇仔粥,热的。”黄志诚举了举手里的塑料袋,“下来趁热吃。顺便想想,你现在替的,到底是谁的命?”
十分钟后,陈国栋哆嗦着打开了卷帘门。
但他没等到吃粥的机会。
一辆黑色轿车急停在门口,余文慧推门下车。
她没带任何助理,手里只拿了一个公文包。
她看了黄志诚一眼,后者默默退到阴影里,点了一支烟。
“我是你的法律援助律师。”余文慧走进充满霉味的钟表铺,把一张泛黄的照片推到那张满是灰尘的玻璃柜台上。
照片上,年轻的陈国栋拄着拐杖,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背景是丙十七那个刚刚搭起架子的工棚。
照片背面有一行稚嫩的铅笔字:爸爸别怕黑。
“这是在你儿子当年的书包夹层里找到的。”余文慧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结案的事实,“周慕云告诉你儿子走丢了,给了你一大笔钱让你去治腿。其实那天,他在现场看着那一车水泥倒下去。”
“啊!!!”
一声凄厉的嚎叫撕裂了油麻地的夜空。
陈国栋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双手疯狂地锤击着水泥地,哪怕拳头血肉模糊也不停下。
那种痛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被欺骗了整整十年的荒谬感。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签字。”余文慧把一份《自愿陈述书》和一支笔扔在他面前,“签了字,警队会保护你。不签,今晚你就会变成周慕云的替死鬼,连名字都留不下。”
陈国栋抓起笔,手抖得像筛糠,但还是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那个被他抛弃了的名字。
“2001年……他在澳门……”陈国栋一边哭一边喘息,“他看着我的脸被刀割开,笑着对我说:‘国栋,你活一天,我就算没死。万一哪天出事了,你就是我的碑。’”
此时此刻,几公里外的商务车里,飞全摘下耳机,看向李俊。
“俊哥,录下来了。这老小子全招了。”
李俊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反而透出一股更深的寒意。
“动手吧。”
“在这里?”飞全一愣,“现在警察和律师都在……”
“就是因为都在。”李俊按下车窗,夜风灌进来,“烧了那间铺子。火别太大,烧掉家具就行,但烟要大,大到让全港岛的记者都能看见。”
飞全打了个电话。
五分钟后,油麻地那间钟表铺的二楼突然窜出火苗,浓烟滚滚而起。
警笛声、消防车的呼啸声瞬间响彻街区。
第二天清晨,全港报纸的头条出奇一致:《替身自首前遭灭口?周氏黑幕欲盖弥彰!》。
大澳渔村的一间棚屋里,李俊坐在马扎上,看着电视新闻里滚动的画面:陈国栋满脸黑灰地被担架抬出火场,对着镜头疯狂嘶吼“周慕云要杀我”。
“这火放得是不是有点险?”飞全在旁边给李俊倒了一杯茶,“万一真把人烧死了,线索就断了。”
“火不是我放的。”李俊端起茶杯,吹开浮叶,“这是周慕云自己点的。”
飞全愣住了。
“他怕替身开口,更怕我们不信他还活着。”李俊喝了一口茶,眼神深邃,“我只是帮他把这个逻辑闭环给补上了。现在,国际刑警和o记只会认为这是周慕云的灭口行动。压力到了极致,那些原本装睡的人,就必须醒过来了。”
入夜,湾仔警署证物室。
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黄志诚戴着白手套,将陈国栋的指纹扫描件与1995年丙十七工地的一本安保签到簿进行比对。
屏幕上跳出一个绿色的“mAtch”。
不仅仅是替身,这个陈国栋当年就是周慕云的心腹,亲自参与了活埋行动,所以才会被选中。
黄志诚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插入U盘拷贝数据,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他手一僵,迅速将U盘扣在掌心,转身的同时摸向腰间的配枪。
站在门口的不是督察组的人,而是他的顶头上司,o记总警司陈Sir。
陈Sir脸色铁青,手里拿着一份刚刚传真过来的文件。
“别藏了。”陈Sir走进来,把那份文件扔在桌上,“瑞士银行刚刚发来的冻结令副本。国际刑警已经锁定了周慕云在苏黎世一家疗养院的医疗记录,这老狐狸确实没死,还在那边治心脏病。”
黄志诚松开手,U盘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重案组明天早上正式立案,启动跨境追逃程序。”陈Sir看着黄志诚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语气缓和了一些,“上面压力很大,想把这案子办成铁案。但你给我记住,如果证据链在你手里断了,你肩膀上那枚警徽,以后就真只能当装饰品了。”
“明白。”黄志诚立正,袖子里紧紧攥着那枚从土里挖出来的丙-047号铜牌。
那铜牌冰凉,却烫得他手心发疼。
与此同时,在中环一栋写字楼的深夜,余文慧刚刚走出电梯,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走廊里的感应灯忽明忽暗。
她走向自己的事务所大门,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漆味。
那扇原本洁白的玻璃门上,被人泼满了鲜红的油漆,像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正在缓缓流淌。
而在油漆的正中央,贴着一张A4纸,上面用报纸剪下来的字拼成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