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待爱情

胡宇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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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二零一四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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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零一四年夏天,我去南京出差,再一次遇见了徐香织,她在明亮的灯光下大喊我的名字。事隔多年,我没想到能再次见到她,还是在这种特别的地方。

本来和项目方签订完协议就要离开的,北京那边还有几个事情要落实。得知协议签署完毕,合伙人左一个电话,右一个微信,就跟催命似的,说什么除了我没人搞得定那个铁血老娘们。我心里骂王八蛋,说了几次前期工作做细致就是不听,结果还得我拉下脸去跟人赔笑。

可酒店退了房临出门却起了暴雨,怎么都打不到车,眼睁睁的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航班耽误了。跟合伙人通电话,告知我这边的情况,说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要么你改约时间,要么你想别的办法。合伙人说时间肯定改不了,你不知道这大姐身后还有多少人盯着。我说那你们自己想法子,我现在是没辙了。合伙人在那边连骂了几句我操,我直接挂了电话。

坐在酒店大堂,看着窗外的大雨,正想着是订高铁回北京还是去哪里打发打发时间,李牧格正好打电话过来,问我离开没有。我实情以告,他在那边哈哈大笑,说那正好,可以叫几个人放浪一下。下午四点多我们碰了面,连他两个朋友,大家痛快喝了一场,半醉不醉,李牧格说一起去唱歌,唱完歌去洗澡。他说秦淮河风光依旧。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路边找了一辆车,四个粗壮的老爷们一起钻进来,车里顿时拥挤不堪。他报了一个地名,那个司机嘿嘿笑了几声,走了快一个小时,车子停在了一个陈旧的巷子外面。巷子很窄,只够一辆车通行,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看不甚清楚,只觉得破败陈腐的厉害。李牧格说,别看都叫京,南京和北京还是有区别的。他一边笑一边说,你别看这个地方破,里面别有洞天。我跟在他身后,踩着地上的积水走了几百米,拐进一个仿古建筑的院子之后豁然开朗,灯光璀璨的不像话。

进包房之前,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嗡的响起,又是合伙人,说是铁血老娘们那边的情况不好办,问我下一步怎么做。我捂着有些发胀的脑袋,又来到楼下大厅,说该怎么办怎么办。合伙人听了我的话特别不爽,说什么叫该怎么办怎么办,你他妈的这态度不对。我听了态度两个字也跟着不爽起来,多日来的劳累和烦躁一股脑儿迸发,二人大吵一架。挂电话的时候,我问候了合伙人的母亲。

合伙人愤愤不平,大声说那是你丈母娘。

其实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说不上三天两头,跟例假一样,一个月里总少不了几天。但是争吵过后大家还是笑脸相迎,该做什么事还做什么事。照合伙人的话说,大家在一起又不是处感情,都是为了做事嘛,吵吵架很正常。

挂掉手机,我心中还是气愤难平,差点把手机砸到墙上,为了平复情绪,我点了一根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拿着手包的女人在雕花大门那里大声叫我的名字:“何永平?你是何永平吗?”

我喷出灰色的烟雾,看着叫我名字的女人在闪烁的霓虹灯下转换颜色,一会儿红一会儿蓝,让人看不清楚。我走近一些,疑惑的看着她:“您是哪位?”她快几步走过来,深色的旗袍伴随着咔咔的脚步声摇曳生姿。那个女人带着让人炫目的香味几乎是冲到了我的面前,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是徐香织呀,你不认得我了?”她一双眉眼画的漆黑,脸上涂着白白的粉底,嘴巴血红耀眼。徐香织?眼前的这个人很难让我和那个笑意怯懦的徐香织联系起来。

她晃了晃我的胳膊:“你是何永平对吧?”

我说我是。

她有些着急:“你是何永平你怎么会不记得我呢?那时候我坐在你前面,你给我画梅花,还给我捐过一百块钱。”

我看着她脸上的焦灼,一瞬间有些发懵,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百块钱的事情我记得,可是梅花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她拍着我的手:“你到这里来干嘛?”

我丢了烟头说,跟朋友来玩。

她有些慌张:“那是那是,到这儿来都是玩儿来了。”

我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就问她你在这里干什么?但是这句话问完我就后悔了,在这里的女人还能是干什么的。好在这时候李牧格在上面喊我,你他妈的干嘛呐,快上来。

我看着眼前的徐香织,眉目描画的很精致,但是难掩眼角的皱纹和神情中的疲倦。我跟她说:“朋友叫我上去。”

她似乎有些不舍,拉着我胳膊的手使上了力气,又觉得不太对,飞快的放开,嘴角抽动了几下说:“你这就上去吗?”

我心中不知道哪里来的惆怅,脑中却什么话都想不出来,只好说道,这就上去。她看了我几眼,又退一步,点点头说,好,你上去吧。

我也退了两步,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心里觉得怎么都得说点什么,可是终归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李牧格又在上面喊,我连说来了来了。李牧格说,你怎么这么墨迹,遇见相好的了。我点点头说,遇到一个朋友。这时候,徐香织在下面又喊了一声:“哎,何永平,你在哪个房?”我愣了一下,李牧格往下看了一眼,帮我回了一句春水瑶。

李牧格进房间之前,疑惑的问我,看不出来你还认识徐姐,不简单不简单。我不置可否,什么都没说。

春水瑶很大,从前到后站了十几个小姑娘,统统穿着剔透的旗袍。李牧格说旗袍比制服来的过瘾,这可是六朝古都。说着话的工夫把手搭上了一个小姑娘的胸脯。那个小姑娘报以羞赧的笑容。高中同学说,试试南艺的手感,不过说好啊,客我请,炮费自理啊。一席话说的小姑娘们都嘻嘻哈哈的。

李牧格招呼大家,坐下坐下,你们这些小姑娘别站着了,全都坐下,有会唱歌的唱首歌听。一时间喧嚣声起,满屋子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声音。随着音乐响起,屋子里面的人仿佛被网子兜起来的鱼儿,个个都变得滑溜溜的。

不知不觉间,又灌了许多酒下去,我一边抽烟一边跟她们划拳,一个背影却不停的在我脑中闪烁。李牧格举着麦克风唱跑马溜溜的山上,烟雾缭绕中,周围乱作一团。

我的手机在桌子上震动不停,是合伙人打来的。我拿着手机出了包房,在过道上接通,问合伙人到底要干嘛?合伙人的声音在那边时断时续,我怎么都听不清楚,直接把手机关了机。旁边的小姑娘问我去不去洗手间,我说去。到了洗手间,扶着女人屁股样子的尿桶我哇哇狂吐。吐完之后洗了一把脸,脑中浮现出徐香织的样子,一会儿浓妆艳抹,一会儿素净如溪。我顿时心里难过起来。

2

我和徐香织是初中同学,但仅仅相处了初二那一年。初一结束之后分班,我和徐香织分到了一个班级。她就坐在我正前方,披着一头瀑布般的黑直秀发。别的记忆几乎全都模糊了,唯独她的头发,真的是又黑又直,美丽的不行。那时候的徐香织不怎么说话,但是一双眼睛很有神采,眼波流传就是风情。可惜那时候不是很懂。

徐香织成绩一般,不好不坏,名次也是不上不下。老师也很少找她提问题,就算是提了问题,不论对错,她回答问题的声音也是蚊子般细不可闻。记忆中她也没和谁发生过冲突,所以更谈不上吵架打架。只是有一次纪律委员的钢笔丢了,诬赖到她头上,才分辨了几句。纪律委员是个黑胖的姑娘,长得不好看,说话嗓门很大,特别爱打小报告,在班级里极不讨人喜欢。

徐香织家里很穷,穷的从秋天到春天只穿一件外套,连裤子也只穿一条。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别的,无论徐香织怎么分辨,纪律委员口口声声说是徐香织拿的,还说她亲眼看到了。徐香织只是说我没有,别的什么都不说。纪律委员说,那好,既然你没拿那你发誓,如果是你拿的钢笔,那你死爹死妈。徐香织没有发誓,也不承认钢笔是她拿的。纪律委员说,既然不是你拿的那你为什么不发誓?徐香织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小黑胖妞。

同桌有些看不下去,跟我说纪律委员就会欺负老实人。我就和纪律委员说,她说不是她拿的就不是,你让人家发誓干嘛?

纪律委员咄咄逼人的架势早就有人看不惯了,我开口说了话,别人也都跟着附和起来。纪律委员只好悻悻然作罢。

那件事情之后,徐香织给我写了一张纸条,说“何永平,谢谢你”,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也给她回了一张“不用谢”。可是就这件事情也被纪律委员盯上了,打小报告给班主任说我和徐香织传纸条。

班主任不讲理,上晚自习的时候把我和徐香织找去了,说是现在正是学习的大好年纪,不要发生不该发生的关系。当时我很气愤,和班主任分辨了几句。班主任义正言辞的告诉我,是有同学发现你们的问题这才报告给我,你不要以为这是空穴来风。

不得不承认,人言可畏。自打班主任找过我们之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会问我一个问题,你和徐香织好上了?当然,那时候对于一个保守落后的小镇还没有恋爱那么高级的词汇,就算是出现,也是出现在老师嘴里的早恋。但我对于这种无休止的问答很是反感,更不敢承认和徐香织有什么关系,甚至于在心里对她都有了一些排斥。此后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触碰都没有。

以后的日子,她依旧沉默寡言,我依旧做着我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转眼就到了冬天。那年冬天雪来得特别早,飘飘洒洒的下了两三天,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特别是教学楼前的甬道,因为走的人多,雪被踩的又脏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不知道那个坏小子出的主意,又在踩的结结实实的路面上泼了两桶水,那路简直没法走,一步三滑。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一群熊孩子在那条路边等着,看那个女同学远远走过来,就故意往他们身上撞,没撞到的也会失声尖叫。撞到的就会摔倒,爬起来对我们就是一通追逐打骂。我们则是边跑边笑,实在是讨厌的很。

临近上课的时候,徐香织低着头远远的走了过来。本来都准备回去的几个人,把眼睛一起放到了我的身上,一个同学说,何永平,你敢把徐香织撞倒吗?徐香织身上穿着略微肥大的红色外套,一看就是大人的衣服,腿上套着打着布丁的棉裤,傻笨傻笨的。我看着远远走来徐香织,心中忍不住慌乱起来,但是面对几个熊孩子的质问,我还是回答说那怎么不敢。几个人怂恿我,那你去呀。我看着他们说,马上就要上课了。几个人嬉皮笑脸的说何永平你肯定对徐香织有意思。我分辨说没有。一个同学说,怎么别的女同学你敢撞,徐香织你就不敢。别的孩子一起附和,就是就是。我听了他们这么一说,转头就对着徐香织走去。

徐香织低着头,很小心的在冰雪上走着,步伐很小很轻,仿佛害怕踩到什么东西一样。就在我经过徐香织边上的时候,身子故意一歪,重重的撞在徐香织的肩膀上。徐香织一个趔趄,身子重重的倒冰渣子上,滑出去好远。看着徐香织摔倒在地的那一刻,我突然难过起来,很想过去把她扶起来,可是看着不远处几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我脸上也堆起嬉皮笑脸的表情,向那几个家伙跑去。

跑到教学楼走廊下面,不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徐香织正两手撑着地艰难的爬起来,随着预备铃声的响起,一瘸一拐的向教室走来。我先回到教室坐下,徐香织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依旧一瘸一拐,头发上都是碎裂的冰渣。她走到我跟前,依旧低着头,就在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一节课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时不时的看一眼前面的徐香织,内心苦涩郁闷。反复挣扎了许久,想给徐香织写个纸条道个歉,可每当笔落到纸上,就感觉好多人都在看着我,终归什么都没有写出来。

本来我以为这件事情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可终归没有。第二天的时候徐香织没来上课,第三天也没来。一个人问我,何永平你是不是把你媳妇摔傻了。我揪过那小子的领子就给了他一拳,可最后还是被人拉开没打成。没想到被班主任进来瞧见,把我们两人好好收拾了一顿。

第三天是周五,还是没有看见徐香织,我的心有些慌乱。班主任晚自习上说,徐香织前两天不小心摔伤了腿,没办法来上课了。还特别强调了徐香织家庭很困难,没有爸爸,妈妈生病常年卧床云云。当时我听班主任说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的懊悔无穷无尽袭来,只想狠狠的给自己来几巴掌。班主任说话的过程当中,无数次我想跟班主任说徐香织是我给撞倒摔的,可究竟没说。下晚自习的时候,纪律委员那个胖丫头来找我,说想给徐香织捐助点钱。我说我就是个历史课代表,这事儿你应该跟班长商量,你找我干嘛?胖丫人说你不是跟她关系好嘛。

募捐进行的很顺利,大家你一块我两块的,很快就捐了一百多。周六的时候,我特意骗母亲说买书要了一百块钱,交给同桌让他帮我捐,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捐的。谁知道他拿着一百块钱跑到讲台上,大声说道何永平给徐香织捐款一百块。大家听了他的话,顿时鼓起掌来,吹口哨的大声叫唤的什么都有。那一刻我羞愧极了,埋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还专门提名表扬了我一下,不过最后他画风一转,说现在的是学习的好时候,千万不要早恋。同学们再次哄堂大笑。回忆起来,那是我所有青春期中接受到最严厉的嘲笑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会儿觉得并不丢人。

班主任表扬之后,提名让班长副班长纪律委员还有我,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去一趟徐香织家,把捐助款项送过去。路上顺便买一点水果什么的。那一路上,也许是我人生走过的最长的路径之一,自行车行驶在田埂上和石渣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让我觉得无比的焦灼。见到徐香织怎么说,见到大人怎么说,她要是留我吃饭该怎么办……无数的问题困扰着我,可是真等到了徐香织家里,所有的问题全都消失的殆尽,只剩下了惊讶。徐香织家真的是太穷了,除了一座茅草房和一只狗几只鸡,真的什么都没有,就连围墙都是玉米秸搭建的。

班长在外面喊,徐香织在家吗?随着一声清脆的答应,徐香织拄着拐棍从那座茅草房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待看清楚来的几个人之后,却又转身回了屋里。我们几人在外面互相看了看,却没想到是这种局面,大家也都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其余三人让我去叫门,我踌躇了好久,才进到院子里,喊了几声徐香织。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沙哑难听。过了一会儿,黑漆漆的木门才慢悠悠的开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从门里跑出来,流着鼻涕对着我们傻笑。徐香织拄着拐棍跟在男孩后头,一瘸一拐的,声音一如既往那般小:“你们进来坐坐吧。”

我们几个进了屋,却被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熏了出来。那味道里包含了中药、屎尿,还有其他的什么味儿。徐香织脸上也说不清楚什么表情,让那个小男孩给我们搬板凳坐。小男孩倒是挺乖,把小板凳往外搬。班长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班主任得知你的情况,号召班级捐款,这是钱和捐助名单。说着话,把钱和名单递了过去。徐香织只是细声推脱,屋子里却传来伴随着咳嗽的女人声音:“哎呀,真是太感谢同学们了。香织,快让同学们进来暖和暖和。”那声音嘶哑无比,却显得那么虚弱。班长推脱说还要上课,祝愿徐香织身体早日康复。屋里的女人还在客套,说吃了饭再走。几人更是推脱,赶紧走了。

蹬上自行车往回走,我看到徐香织身单影只的站在破落的院门口,那一头美丽的长发被吹的随风飞舞。回去的路上,班长一边把自行车铃铛按得叮铃铃一阵乱响,一边说,何永平,你媳妇家真穷,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她。我说滚你妈的。他们三个一起哈哈大笑。

一直等到过年开学,徐香织才回来上课,她依旧穿着略微肥大的红色外套,腿上套着打补丁的棉裤。看到她回来我心里非常高兴,全班同学也都报以掌声。大家鼓掌的时候,同桌用肘子捣捣我,你媳妇回来了。徐香织的那件外套一直穿到四月份,脱掉那件外套,我发现徐香织穿了一件崭新毛衣,脚上也新买了一双新球鞋,虽然都是很便宜的那种。没人问她新毛衣和新球鞋是哪里来的,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还有人告诉我说,何永平你这一百块钱捐的不冤,人家都穿上新衣服了,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啊?我骂他我要跟你妈结婚。那小子也不生气,哈哈大笑。

事实上徐香织并不仅仅是穿了新衣服,还买了新书包和新钢笔。扎头发的也不再是毛线,而换成了好看的头绳。从上到下徐香织身上都换发出来不一样的气息,同桌说何永平我有点嫉妒你,要不你把徐香织让给我怎么样?我对同桌说,我可以让给你……后面还有半句,就是让你妈嫁给我。后面半句没说出来,徐香织却回到了座位上。

回到座位上的徐香织一开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回头骂道:“何永平,你真不要脸。”谁知道一句话骂完,徐香织却笑了。转身趴在桌子上咯咯咯笑了好一会儿。

那个四月,徐香织吸引了全班人的眼球,甚至还收到了好几封高年级孩子的情书。徐香织当着送情书人的面,把那些叠的美丽的纸张撕得四分五裂。其中送情书的就包括纪律委员。

为此纪律委员脸上很是挂不住。为了挽回面子,她喝斥徐香织,大家给你捐钱是可怜你,不是让你买新衣服的。徐香织在那一刻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争辩道我没有那大家捐款的钱买衣服。纪律委员不依不饶,那你说你这些新衣服从哪里来的?徐香织说这是她大姨给买的。纪律委员那个胖丫头根本不信,说徐香织你真会骗人,上次就是你偷的我钢笔,现在你还想赖账。说到这里,胖丫头还信誓旦旦说徐香织你买新衣服的时候我都看见了。徐香织一个劲儿的摇头,说我没有。我听的不耐烦,说既然捐了钱给人家,人家爱买什么买什么,你管得着吗?

我说完这句话,全班人都跟着起哄。胖丫头也跟着说,我就知道你们俩好上了,要不你也不会捐一百块钱,真不要脸。胖丫头这句话没说完,我把一瓶的墨水直接冲她泼去,泼的她一身黑乎乎的。胖丫头愣了一会儿,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小跑着出去了。胖丫头跑出去之后,同桌说你完蛋了,胖丫头又去告状了。我说她去告状告呗,你当我怕她呀。徐香织坐下之后,转过身看着我说,何永平谢谢你。全班的人再次起哄,徐香织的脸红成了一个大苹果。

班主任自然再次把我批评教育了一顿,并且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胖丫头道歉。我说我拒绝道歉,班主任说不道歉不行,你不光得道歉你还得叫家长。我不敢叫家长,因为父亲性格暴虐,他真来了我少不了挨揍。

我父亲是出了名的暴虐狂,我弟弟三岁的时候因为打翻了一盘烧鱼,被他提着脚脖子抡起来差点摔死。我小时候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四岁的时候他给我钱买了一包炸果子,我嘴馋,把包炸果子的纸包咬破了一点口子,被他拎着脖领子从河岸上扔到了河里。平常没事干了,拿个棍子揍我一顿那是常事。我母亲也经常挨揍,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自从读了初中我很高兴,因为每周才回一次家,所以我最害怕的是放假。不过自初二开始,放了假我就骑着自行车跑出去找同学玩,一玩就玩上十天半个月,实在是不愿意回去。

但是班主任不答应,他的理由是我这次犯的错误实在无法原谅,如果不叫家长那这个学就别上了。不上学是不可能的,如果不上学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那个疯狂的父亲,更何况不上学我只能回家,然后时不时被揍上两顿,想想我就害怕。两权相较,我踌躇着让母亲去学校一趟,可惜母亲是个笨蛋,她把我的话转达给了父亲。

次日父亲就到了学校,听了班主任的控诉之后,果然没让我失望,在办公室就把我开了瓢,鲜血顺着我额头往下淌。父亲好歹被老师们七手八脚拦住了,不然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英语老师把我送到诊所缝了三针,伤疤现在还在。缝针的时候我听见针线穿过头皮发出次啦次啦的声音,很是恐怖。不过那次之后,我也有收获。这个收获就是,无论我犯了多大的错误,班主任在没再让我请过家长。

脑袋上缝完针,班主任本意是让我回家休息,我吓坏了。赶紧向班主任保证以后再也不犯错误,并且同意给胖丫头道歉。班主任眼神深邃的看着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歉就不用了。

我脑袋上顶着纱布回到班级,伤口随着脉搏的跳动一涨一涨的痛,上衣还留着黑红的血渍。全班同学看到我的样子都哑口无声,同桌义愤填膺,说班主任怎么可以把我打得这么惨。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摇摇头说是我父亲打的。同桌听了我的话,满脸的质疑。下课后好几个同学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同桌说班主任让他请家长,何永平爸爸来了,就被打成这样了。几个孩子都是不可置信的问我,你爸怎么打你这么狠。当时听了他们的话,我眼泪止不住的流,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晚自习的时候,徐香织回头递给我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我回纸条说没关系。徐香织又回纸条说你伤口还疼吗?我说一点儿都不疼,还在纸条上画了一个笑着的小狗。

第二天早读课,徐香织给我拿了两个煮鸡蛋,用作业纸包着。然后笑着说让我快吃。我捧着热乎乎的煮鸡蛋,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又酸又甜。这辈子除了我母亲,再也没有人给我煮过鸡蛋吃。想到这里眼泪差点又掉下来。我给徐香织写纸条说谢谢你,鸡蛋真好吃。徐香织说没关系,明天我还给你带。

一九九五年春节后的那个三月,整个都是煮鸡蛋的鲜腥味道,同桌说我放屁都是鸡蛋味,特别臭。我说我就喜欢臭味,你管得着吗。我说这话的时候,看到徐香织在前面笑。那段时间好多同学都来开我和徐香织的玩笑,有人说徐香织我也想吃煮鸡蛋,有人说何永平你媳妇煮的鸡蛋好吃不,有人说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他们开的玩笑我一点儿都不生气,徐香织也不生气,我看的出来。那段时间的徐香织笑容明显多了起来,回答问题的声音也响亮了不少。

四月初,学校组织了一次踏青,去临县的一个公园游玩,我和徐香织还拍了两张照片。第一张是我们两人一起坐在台阶上,中间离着半米多的距离,徐香织笑容甜蜜,我一本正经。第二张是同学们把我们推在一起,脸挨着脸,徐香织面色绯红的低着头,我脑袋上顶着纱布傻笑。洗照片的时候班长还特地洗了三份,其中两张贴在学校春游栏里。我拿到照片的时候特别高兴,偷偷夹在日记本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可惜后来日记本不知道哪里去了,连着照片都丢了。

后来想想,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光,以后再没有那种甜蜜而羞涩的感觉,成绩下降什么的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事。有时候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睡觉,都想带着徐香织到一个无人能至的地方生活算了,生几个小娃娃,养几只小狗。我相信那时候的徐香织也有这种梦,可梦这种东西终归是要醒的。那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脑袋上的伤疤痊愈,因为伤疤痊愈了就没有煮鸡蛋吃了。可事实上还没等伤疤痊愈,我就没有煮鸡蛋吃了。

春游之后不久,徐香织突然就不来了,连同她的煮鸡蛋一起悄然不见。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我看着前面的座位怅然若失,直到我前面那个位置被别的同学填补。我不明白徐香织出了什么事情去了哪里,脑中翻来覆去的都是乱七八糟的猜想,其中包括死亡和逃离,还有更多无法言语的。但是最终得到的却是徐香织退学的消息,这个消息还是纪律委员那个胖丫头告诉我的,这让我越发讨厌她。

3

徐香织退学的原因不言而喻,就是穷,穷的连鸡蛋都是奢侈品。徐香织每天给我吃的两个鸡蛋,是他们家主要的营养品,以及收入来源之一。她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得知她把鸡蛋给我吃了之后,勃然大怒,恨不得一根棍子把她打死,虽然她母亲很感激我捐助的一百块钱。

五一劳动节之前,我骑着自行车去找徐香织。在她家门口东张西望好长时间,想张口叫她的名字,又怕她母亲听到。我看着她家的小狗进进出出家门好几回,直到炎热太阳照到正午,我才觉得是真没希望见到她了。我失望至极,骑着自行车转身离开,就在拐出她们村口的时候,却看见西边田间的一条小路,一个熟悉的人影缓慢的走了过来。我心中激动万分,自行车一歪,闯进了即将成熟的麦田,摔了一个大大的跟头。

等我从麦田中爬起身子,徐香织已经跑到了我跟前,她看着我一头一脸的麦叶杂草,哈哈笑了起来,一头黑亮的长发在阳光中飞舞。我也跟着笑。笑完了,她问我,你怎么来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说,胖丫头说你退学了,我就想来看看。她脸上露出一丝失落,又笑起来问我,你头上伤好了。我用力点点头,说,多亏了你的鸡蛋。徐香织展颜一笑,我顿时觉得整个麦田都开满了花朵。她示意了一下胳膊上挎的篮子说,你在这等我,我去把兔草送回去。

我说好,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徐香织回来的很快,身上换了件洁白的的确良衬衫和一条褪色的花裙子。脚上也穿了一双绣着红花的黑布鞋。头发也从新梳了一个辫子,脑门和鬓角整整齐齐的。还给我带了一块她自己做的面饼,我尝了一口,有点儿硬。

徐香织说,饼是她自己做的。

我说,还挺好吃。

我们学校边上有条公路,路两旁种了几排水杉树,那天中午,我们就在树林中走了好远。就像所有青春期的小孩一样,我们就是顺着水杉树走,一路往北。我能说的事情不多,她说了很多他父亲的事情。她说他的父亲是入赘到他们家来的,长得很高,眼睛很长,眼睫毛也很长。父亲性格温和,喜欢笑和吹口哨,还教她唱歌。去田里干活的时候也带着她,把柳树上的柳条折下来编成帽子带在她头上遮阳,还在帽子上给她插许多野花。春天来的时候,还会把杨树枝条砍断一节制成哨子给她吹。没事的时候还带她去抓鱼,还抓青蛙和泥鳅,有一次还抓了一条大鳝鱼,吓得她哇哇大哭。徐香织说这些的时候很高兴,完全和在课堂上沉默寡言的那个人不一样。

“可是外婆和妈妈不喜欢爸爸,说他没有本事还吃得多,还用很难听的话骂他。外婆还打他,用鞋底和木棍打,常常是没来由的。有好几次我都看到父亲脸上被打出血,身上常常又青又紫。弟弟出生之后不久,父亲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父亲离开不久,外婆就去世了,只剩下卧床的母亲和还不会走路的弟弟。”徐香织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流满了眼泪,她说,如果父亲在身边的话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跟她说起来我的父亲。她听了之后定定的站住,轻轻的说道:“何永平,咱们一样可怜。”我记得那天的夕阳,把天上的云朵和徐香织的脸庞照的红灿灿的,非常美丽。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具体的内容记不清楚了,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徐香织身上温暖的香气,还有路边摇曳的狗尾巴草。从公路拐进她村子的路上,我牵了她的手。

她的手柔软冰凉,就像是山间清澈流淌的小溪水。我想那是我今生做过最勇敢的事情。我们手牵着手,就那么轻轻的牵在一起,谁都没有加重力度,也都没有松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不敢去看对方。耳中能够听到的,除了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就是自己沉重的心跳。直到太阳沉甸甸的落下,林间只剩下夕阳的余晖。她轻轻的把满是汗渍的手抽离出去,然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告诉我说她要回家了。我挠挠满是汗渍的脑袋,分外不舍的嗯了一声。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条树林里的小路很长,仿佛漫无边际,小路两边永远充斥着花草和树木的清香。每次分别我都希望太阳永远不要落山,好让我们一直走下去。可是太阳总会落山,鸟儿总要归巢。那个青春懵懂的年代,我所思所想的,永远是下一次见面,以及回忆她每次说话时的眼波流转,还有林间细碎阳光照射下,她脸上清晰无比的绒毛。

4

那天之后我们常常见面,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一起拉着手在路边的树林里行走。有时候她会哼唱起来什么歌儿,像《兰花草》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只记得她的歌声很优美,但是要说起来具体优美的地方,却不得而知。

有一次我们经过一片树林,就在那片树林中坐了下来。阳光照射到树梢,漏下来一些光点,落在铺满了绿草的地上。迎着这些光斑,徐香织躺在草地上,头发散落成均匀的一片。徐香织用手挡住阳光,幽幽的说道,我希望我妈早点死去。

我问她为什么。

徐香织说,她死了我就不用挨她打骂了。她骂人实在是太难听了。

我问徐香织,你妈怎么骂你的?

徐香织说,她骂我贱货,还说我活着没用,让我早点死了算了。

我静静的看着徐香织,说,我也想让我爸死了算了。

说完这句话,徐香织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拍拍身边的草地。我明白徐香织的意思,她是让我躺过去。伴随着剧烈的心跳,我小心翼翼的躺在徐香织身边。她轻轻的拉过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脯上。手上传来了温暖和柔软,我却紧张的冒了汗。

那天我们在草地上紧紧拥抱,直到一只羊到了我们身边。放羊的是个红脸膛的老汉,他举着烟袋,对我们嘿嘿的笑,露出缺了门牙的嘴巴。我被老汉吓得心脏嘣嘣跳,徐香织却镇定的很。面无表情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跟我说,咱们走吧。

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徐香织身后,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到现在我都能想起来那片树林的样子,以及草地上翩翩起舞的白蝴蝶。可惜我和徐香织就去了那么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去过。从那天之后,我和徐香织约会的地点变成了粮库大院。

我和徐香织进粮库,都是走的后门——一扇破败的栅栏门。粮库很大,我和徐香织数过,前后有八排高大的房子。第一次进粮库,徐香织跟我说,父亲在的时候,经常带她来粮库。父亲把她带到粮库之后,就让她自己玩,父亲就和一个阿姨坐在一个门口聊天。一般都是聊上一下午,然后父亲再带着她回家。那个阿姨人很好,经常给她糖吃。

徐香织安静的看着我说,长大之后我才知道,父亲和那个阿姨有私情,两个人经常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徐香织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不敢看她的目光。

粮库最后一排房子建的比较低矮,徐香织告诉我,这是粮库宿舍,现在都没人住了。我跟在徐香织身后一间房子一间房子看过去,房间昏暗的很,除了散落一地纸片,里面什么都没有。有一间房子墙上还贴了露胸的女人,徐香织看了哈哈笑,我也跟着笑。笑声在粮库里传出去好远。随着笑声的飘荡,粮库的那头传来一阵阵的狗叫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显得沉闷浑厚。

我们常常在粮库里逛到很晚,天黑的时候会遇到野猫,非常吓人。不过徐香织表示出来她对猫的喜爱,还说以后要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就养一只猫,冬天可以暖脚。房子要有一个落地窗和一个躺椅,可以躺在窗前晒太阳。她还想有一辆自行车,前面竹篮子那种,想买东西了就骑着自行车去,然后满载而归。

在那个初夏,我记忆里满是陈旧腐朽的味道。就连和徐香织接吻都是那个味道。

那段时间唯一让我难过的,就是没人和我分享这件极为美妙的事情,还有沉浸其中的感觉。

事实上,让人更为让人难过的事情在等着我,那时候没有词汇能够形容那种难过,之后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那种难过叫做分手。

整个五月份和六月份我都沉浸在甜美的爱情之中,从没有想过以后会怎么样,学业什么的完全付之东流,成绩也是一落千丈。这些我都不在乎,唯一能够让我在乎的,就是那个牵肠挂肚的人。其实我和徐香织在林间散步的时候有许多同学和老师都看到过我们,班主任也找我谈了几次话,让我学业为重,多想想将来,你和那谁谁谁是没有任何结果的。班主任的话我更是不在乎,我甚至都想问他你懂什么叫爱情吗。

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爱情的时候,爱情这种东西早已离我远去,并且再不会回来。

最后一次和徐香织见面的时候,徐香织脸上带着口罩。我问起来,徐香织只是告诉我说有点感冒。我伸手去摸她额头,徐香织不让。我们走的很慢,我推着自行车在后面,徐香织在前面仰头望天,磨磨蹭蹭的,并且出奇的沉默。我以为哪里做得不好,惹她不高兴了,滔滔不绝说了很多话,还搜肠刮肚讲了我那时候能想到的所有的笑话。可徐香织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于是我也开始沉默起来,随着她慢悠悠的步伐一起往前走。

在我的记忆里那天似乎是下了一场雨,可是细致的思索起来,那天阳光依旧,微风就像是时不时会触碰到的蜘蛛网,搔弄着脸颊或者发丝。阴潮坚实的地面铺满了细碎的落叶,踩在脚底下发出轻微碎裂的声音。我们一直没有说话,一直走好远好远,比以前所走的路要远的多。本来我以为这条路会一直蜿蜒下去,确实也是这样,这条路走了那么久都没到尽头,路两边的水杉树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陈旧丑陋的灰白色建筑物和建筑物上面破败的木头招牌,每当大车经过,公路上都会扬起数不清的风沙灰尘。

最后我实在受不了这无尽的沉默和灼热的阳光,我就说咱们回去吧。

徐香织说回不去了。

她说那句话的一瞬间我以为她迷路了。多年以后想起来,那时候她确实是迷路了,路途那么多,她却没有方向。

捂着口罩的徐香织背着手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辆大车经我们身旁经过,我没听的太清楚,故而问她,我没听清你说的什么?

她慢慢转过身面对着我,猛然间歇斯底里大声吼道,我说你以后再也别来找我了,再也不要来了,永远永远。吼完这句话,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将满是灰尘的脸庞冲刷出来两道沟壑,继而蹲下抱膝大哭起来。因为脑袋埋在双臂当中,所以她的哭声显得有些沉闷。

看到她哭泣的模样,我难过极了,却又满腹委屈。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看着她哭。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止住哭声,露出脏兮兮的脸,还有脸上条条疤痕,她看着我,一边抽噎一边说,我都说以后不见面了你怎么还不走。我说你没说不见面,你说不让我来找你。她重重吸了一下鼻子,把头歪向一边说那有什么区别?我说,你可以来找我呀。她蹲在那里一下子笑了出来,鼻子冒出来好大一个鼻涕泡,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不好意思起来,掏出来一块洁白的手帕狠狠擦了擦,然后恶狠狠的问我,你笑什么。我继续哈哈大笑,她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站起来锤了我一下说不许笑。说完这句话突然扶着腿站住,说快扶我一下我腿麻了。我一把扶住她,说徐香织我带你回去吧。太阳把她脸她映得红红的,她歪着身子坐上自行车后座,两只手轻轻的搂过我的腰。

回去的路上我们好久都没说话,我想问她脸上怎么回事也没有问。快到她家的时候,她才在后面幽幽的说,何永平,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说的是真的。

我慢慢停下自行车,一只脚撑着地面问她,我是不是不好?

她摇摇头,说不是。然后沉默了良久才说,何永平,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好最好的人,不好的是我。

她说完这话,我憋了许久的酸楚喷涌而出,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哑着嗓子问她为什么。

她下了自行车,站在我身后分外平静的说,何永平,真的没有为什么,是我对不起你。说完话她转身就走,嚓嚓响的脚步声碾的我心生疼。没一会儿,脚步声由慢变快,继而变成了连续不断的奔跑,逐渐越来越远。

此后的许多日日夜夜,我常常想起那个情景,残阳如血下的徐香织不停奔跑,长长的头发在她脑后随着步伐一左一右的摇摆……

那天晚上,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久,然后买了一盒烟,坐在路边默默抽完。与其说是抽,不如说是吹。就是点着了含在嘴里,用力的把烟雾吸到口里然后吐出来。那一整个暑假我几乎都没有回家,到处找同学玩。也就是在那个暑假,我真正的学会了抽烟喝酒,而且这一习惯持续了二十多年。没事的时候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在徐香织的那个村庄周围转悠,以期能够遇见她,哪怕一次也好,可惜一次都没有遇见。

开学之后不久,胖丫头告诉我徐香织嫁人了。我当时没明白,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怎么嫁人。胖丫头说她不清楚,是她奶奶告诉她的。她奶奶看到徐香织坐在一辆旧拖拉机上被人带走了,身上穿着红衣服,脚上穿着红凉鞋,脖子还带着链子。“我奶奶说,脸上描眉画目,嘴唇通红,跟吃了死孩子一样。”胖丫头着重描绘道。听了胖丫头的描绘,我心里翻江倒海,却翻着白眼,说你跟我说这些干嘛。胖丫头气哼哼的走了。那天晚自习我没上,拉着同桌跑出去喝的酩酊大醉,还和街上的孩子打了一架,被打的头破血流,衬衣都撕烂了。

此后我成了那种最惹人讨厌的坏孩子,几乎是无恶不作,光是初中我就陆陆续续读了四所,这其中我自然英勇无比的接受了我父亲无数次的革命洗礼,可谓伤痕累累。可是我坚贞不屈的迎接父亲高高举起的拳头,加上其中数周的离家出走,最终得到了父亲无奈的认可。不过他认为我已经无可救药,就是一滩烂屎,除了做肥料根本没其他用处。不过在我软弱的母亲一再的坚持下,我初中顺利毕业,还摇摇晃晃的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现在想来,真是不知道我当时母亲哪里来的勇气。

高中的时候我谈了第一次恋爱,和一个有着一头漂亮头发的女孩,并在一个同学家的地下室和那个女孩成功睡了一觉。在和那个女孩相处的五年里,我经常想到徐香织,并且常常在不同的方面和那个女孩子做比较。

读了大学之后,和那个女孩又拖拖拉拉了两年,最后正式分手。分手的时候那个女孩对我说了一句话,何永平,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觉得我一直在做一个替代品,而且这些年从来没有走进过你的心里。听了女孩的话,我万分难过,这才明白我始终无法忘记徐香织。从那时候开始,我做一个决定,把徐香织从我心里忘记,不然无论是对我,还是别人,都是不公平的。

5

我跟徐香织说起这些的时候,徐香织哈哈大笑,夹着烟的手不停地抖来抖去,烟灰飞的到处都是。笑罢了,徐香织卧在沙发深处,吸了口烟说,何永平呀何永平,你真是的。

我说当初你怎么就嫁人了?

徐香织摇摇头,说你当我想嫁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太他妈的穷了……她把“太”字的腔调拉的很长。

十五岁的徐香织并不知道,早在那年的春节之前,她母亲就已经做主把她嫁给了边远村庄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还是个三十多岁标准的瘸子。我问徐香织标准到什么程度,徐香织说左三右七。

徐香织说,当然她并不知道,当时身上的新衣服新鞋子什么的都是那个男人给她的,只是经过了她大姨的手罢了。所以当徐香织母亲告诉她嫁人的消息之后,性格怯懦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并作出了反抗。她把那些衣服鞋子剪了个稀巴烂,把书包和钢笔统统丢尽了河水中。她还把自己的脸抓的都是血痕,她以为这样做他也男人就会不要她了,她母亲或许也会心生怜悯。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终日卧床并且散发着恶臭的母亲一边冷笑一边告诉她,已经收了那个男人五千块钱,除非她死了,否则这钱是不能退的。听了母亲的话,徐香织嚎啕大哭,她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和那个丑陋的男人得逞,可当她站在村外的井口边的时候,她退缩了。

“当时我觉得得见你一眼,哪怕就一眼,然后就死,跳井也好,喝药也好,上吊也好,反正是一定得死。我就想去学校里找你,可又怕别人看见,又想着在学校门口能够碰见到你。在路上我就想见到你怎么办,我特别希望你能带我走,无论去哪里我都跟着你,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可以,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可我等啊等啊,最终没有看到你,却碰见了几个同学,还有班主任。班主任还叫我的名字来着,可是我那副样子根本不敢见他们,转身就跑了。回到家里,母亲说过几天那人就来接你了,还借了一辆拖拉机。她说那个话的时候我恨死她了,恨不得她马上就死去,虽然以前也想让她死,可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强烈。”

“我跪在地上求她,说她让我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嫁给那个人。她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骂我,说养头猪养只狗都比我有用。看着她咳嗽的那个样,我真想扑上去掐死她,可是我不敢。后来又想在她饭里掺药,可我拿起来药瓶的时候,又一次退缩了。我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没用,就想既然她死不了那我就死吧。”

“到了半夜,我听到她和弟弟睡着了,我就在梁上系了一根绳子,可我刚踩着凳子把脖子套进去,脚底下还没用劲儿,绳子嘎嘣就断了。何永平,你知道我当时是多么的绝望吗?我经常听别人说起哪个女人和奸夫一起杀了她丈夫,我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就那么狠。当时我落到地上的一瞬间,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叫上你,把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大卸八块。我见过杀猪,就剁成那样。”说到这里,徐香织手指颤抖的点上烟,眼睛远远的看向窗外。

“何永平,你知道什么叫贫穷吗,这就叫他妈的贫穷。穷的他妈的连一根像样的绳子都没有,穷的他妈的想死都死不成。她听到我摔倒的声音,就拉开灯,看到我的样子,还有我手里的绳子,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从床上爬下来抱着我哭,第一次我觉得她那么丑,那么难闻,就像是一只从茅坑的屎尿中爬出来的老鼠。头发乱糟糟油腻腻的,指甲缝里全是污泥,眼角都是眼屎。她一边哭一边把地面拍的啪啪响,说她对不起我,这辈子对不起我,还说她也不想把我嫁出去,可是咱们家太穷了,以后要是她死了你和你弟怎么办啊,你弟还这么小,还指望他传宗接代什么的。她一哭,我的心就软了。”徐香织说到这里,抽了一口烟,烟雾在空气里弥漫,最终消散掉。

服务员过来说,对不起女士,那边的客人希望您能把烟掐了。徐香织叹了一口气,看着服务员,行了行了,我不抽了。然后跟我说,你这五星的酒店,管得这么严,烟也不让抽。我说咱们换个地方。她说好。她跟在我身后出了酒店,随着电梯到了金茂汇里面。本来我想在金茂汇逛逛,顺便找个地方吃个饭,可是那里实在是冷清的很。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然后问我说这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很贵。我说还好。忽然想起来什么,就问她你没来过这儿?她摆了摆手,嗓音沙哑的说,平常太忙。说这话的时候徐香织都没看我一眼。

我听了她的话,本来想问她,干点别的不行吗,又怕她尴尬,就问她未来有什么打算。她嗨了一声,打算,那有什么打算呀,过一天是一天,多赚钱点,现在房子这么贵,想买也买不起,真有一天干不动再说。说到这儿,没等我接茬,就问我昨晚上介绍的那个姑娘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

徐香织昨晚上找到包房进去了,和姑娘们打了一圈招呼之后,坐在我身边跟我喝了几杯酒。轰隆轰隆的音乐声中,她说那边有几个老客,抽不开身,要不然就陪着我了。我说你去忙你的,有空咱们再聊。她说老同学实在抱歉啊。临走的时候加了我微信,然后拉过门外的一个穿着清凉的小姑娘按在我身旁,并嘱咐说照顾好你何叔叔。

说实话,她介绍的那个小姑娘确实很好,容貌姣好声音温柔。在飞扬跋扈的音乐声中,姑娘贴着我的耳朵告诉我她叫小柔。说话的时候,一股清香味传到我鼻中,与包间里其他的姑娘味道一点都不一样。姑娘说自己二十了,新来的,是南理工的大学生。我一听南理工,说那不得了,你一个九八五的来干这个?小姑娘无所谓的说,家里条件不好,挣点生活费呗。还说很多大学生都干这个,凭自己的能力吃饭不丢人。我被说的哑口无言,跟她喝了几杯,就问她学什么专业的。她说是视觉传达设计。我说你这专业还挺不错。

其实她这个专业我根本不懂,学的什么我都不知道。那小姑娘说那以后大哥你的多照顾。我说没问题,就叫李牧格,说快来快来,这里有你一个校友。李牧格确实是南理工的,不过他学的是工科,而且多年前就毕业了。李牧格唱完歌,话筒一扔,醉眼朦胧的跑过来,拉着小姑娘聊得火热。活动结束的时候直接就把小姑娘带去酒店了。

我跟徐香织说,放心吧,我那个同学仗义,钱少不了。

徐香织一听这话,夸张的说你同学给带走了?我那是专门给你安排的。

我笑着说我不好这口。

徐香织说你不好这口那你去那种地方干嘛?

我说我和那个同学好久没见,找他玩的,谁知道他把我带那里去。

她摆摆手说何永平我真看不出来你是好人。说完这句话,顿时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昨晚上那姑娘是我闺女。

我听了她这么说一愣,说你今年多大?

徐香织有些不明所以说道,我和你一般大呀。说到这里,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说我十六就当妈了。

我说你十六当妈?

徐香织哈哈大笑,那还有假,我十五嫁人,十六生孩子,这不算啥。

我就说那你怎么还让你闺女跟你干这个呢?

徐香织嗨了一声,挣钱嘛,又不偷不抢的,凭自己本事挣钱,有啥好丢人的。说到这里她看了我一眼,说何永平你不会是瞧不起我吧。

我说不会。

徐香织摆摆手说:“何永平你也别瞧不起我,我要是有办法也不会让闺女干这个。当初不就是穷我才嫁给那王八蛋的吗。我跟你说何永平,那王八蛋喝完酒就打我,打完我还不拉到,非逼我说我背着他偷人了。我才十五岁,我他妈的偷谁去?你说是不是有毛病。”

我叹息了一声,是有毛病。

徐香织被我这句话逗乐了,笑着说,何永平你怎么这么逗啊。

“那王八蛋真有病,一听我说偷人了他就高兴,就问我偷的谁怎么偷的,偷的时候怎么搞的。还一定让我说详细,不说详细还不行。后来我才知道,这他妈的叫变态。”

徐香织说到这里,重重扔下手里的烟头,跟我说:“后来我就有了,有了也不行,挺着大肚子还得伺候他,伺候完了还不领情,时不时的还要挨顿揍。生小柔的时候我身上还带着伤。可惜小柔是个女娃,婆婆不满意那个王八蛋也不满意,说女孩指望不上,还说我是个没用的东西。那俩王八蛋,真不是人养的,孩子没满月就想给我卖了。我死活不同意,就说要是卖我孩子我跟他们就拼命。那个王八蛋和他娘就打我,给我打得头破血流,孩子在边上吓得哇哇哭。”

“那两个人还是趁我睡着了把孩子给我抱走了,我山前山后的找,遇到好人,人家告诉我孩子卖到哪家去了。我是大半夜把孩子偷出来的,走了一夜五十多里的山路,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徐香织点上一根烟,看着我说:“我才他妈的十六岁,我那个躺在床上的娘见我回来张嘴就骂,说钱你拿不回来一分,怎么有脸回来。你说我什么心情?我就问她,我说你是不是我亲娘,人家都把你亲外孙女卖了,我偷跑回来的。她一听着急了,说卖就卖了,你怎么还敢偷回来,赶紧给人家送回去,不然你婆婆跟你男人没办法跟人交代。”

“我那个气呀,一边气一边哭。转身就跑出去了。可是去哪里呀,根本就没地方去。我还没到村口,就碰到了那个瘸子,坐在拖拉机座位旁,看到我就喊,贼婆娘别跑。一拖拉机上十多个小青年,跳下车就把我抓了回去。回到家里又把我打了一顿,他娘让人把小柔抢过去就带走了。他们怕我跑,就把我手脚捆上,屋子里关了好几天。后来见我老实了才把我放开。”

徐香织说到这里停了话,看着我吃吃的笑,问我说何永平要你你会怎么干?我说我也不知道。

6

徐香织说咱们出去走走吧,这里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衣服这么贵我也买不起。

我说行,咱们出去吃口饭,你早上就来找我,就请你喝了杯咖啡。

徐香织说那个咖啡苦的要死,咱们去吃大排档,顺便喝二两。

我说现在就喝啊,还不到十一点呐。

她说看你昨晚上的酒还没醒,给你冲冲。

我说那咱们少喝点。

她哈哈笑,说瞧你矫情的,你媳妇怎么受得了你。

我说我没媳妇。

她说你没媳妇谁信呐?没有一个吧。

我苦笑着说一言难尽,真是没办法给你说。

徐香织说什么叫没办法说,那就简单说。

我想了想说,我证倒是领了,但不算是结婚。

我们从金茂汇来到玄武湖边上,她一边走一边点烟,说你都领证了怎么不算结婚呢?

我说,我是假结婚。

她哈哈大笑,说结婚还有假的,何永平你不是逗我的吧。

我说真不是逗你,我真是假结婚,主要是为了拿北京户口,还有生意上的一些事情,方便做账和避税之类的。

她摇着头说这些东西我不懂,不过你们这些人真会玩。

她刚说完这些,我口袋里手里震动的嗡嗡响,我不看就知道是合伙人打来的,一天几十个电话,跟催命符一样。我掏出电话来问什么事儿?合伙人在那边瓮声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我说今晚上就回,票都定好了。她在那边絮絮叨叨,你抓点紧,我没工夫陪你天天闲扯淡。那个铁血老娘们我好不容易又约了一次,明天上午十点,你搞定啊。我有些不耐烦,说知道了挂了吧。合伙人在那边说,何永平你跟我说话客气点。说着啪的挂了电话。

我气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徐香织侧着头问我,你媳妇?

我嗯了一声,媳妇,也是合伙人。

徐香织喷了一口烟,你可真够累的。

我们在一起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一起吃了一顿大排档,又说起南京的许多景区。徐香织说在南京这些年除了夫子庙和玄武湖真是一个地方都没去过。

我说那后来你闺女怎么找回来的?

徐香织说何永平我说我杀过人你信吗?

我给她倒上一杯啤酒,说我信。

徐香织哈哈大笑,你真信啊?

我说杀个人怎么了,狗逼急了还得跳墙呐。

徐香织说何永平我还真杀过人。

“他们把我关了好几天,还不给我吃饭。我心里惦记着闺女,就想他们说什么我就答应什么,先把我闺女救回来再说。就应承他们说我再也不跑了,孩子我也不找了。他娘在外面说我是骚狐狸,还说我花花肠子多,现在心里指不定打什么主意呐。我说我什么主意都没打,就想吃口饭,求求你们把我放了吧。他估计心软了,一瘸一拐的给我开了门,搧了我一巴掌问我还跑吗?我说我再也不跑了他才给我解开绳子。我手脚都给捆麻了,绳子解开好久我才缓过来。因为没吃饭,缓过来身上也没劲儿。他娘就踢我,说别装了让我赶紧干活去。我刚爬起来眼一黑就摔倒了。”

“那时候我还没出月子,下面还淌着血呐,可是那也没办法,不干活就挨揍,接连干了好几天。我心里惦记着小柔,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她们娘俩又打了我一顿,打得我头破血流。后来邻居婶子来劝,说再打就打死了,他们这才罢手。我都被打成这样了,瘸子喝了酒还要跟我那个,被我踹了一脚之后,瘸子发了疯打我,他娘还拿菜刀过来说直接杀了算了。我心里害怕,瘸子还拿刀在我脖子上比划来比划去。等他们都睡了,我拿着刀就把他俩给砍死了,砍得一屋都是血。俩人死了我反倒不怕了,烧好热水洗好澡,还换了一身衣服。娘俩把钱藏米缸里,我一直都知道,拿钱我就跑了。”

徐香织说到这里停了嘴,看着我说,来,咱们干一个,为了咱俩的重逢。

我跟她碰了一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说真杀了?

徐香织哈哈一笑,说你猜呐?

我说我猜不出来。

徐香织笑了一下说:“真杀了。”

“我又跑去那家,看见两口子逗我闺女玩儿。我就蹲在山上等,一直等到天黑。半夜的时候我去敲门,那娘们开的门,我一刀砍脖子上,声都没出就死了。那男的还在床上睡着呐,我走到床前一刀砍脑袋上也给杀了。”

“小柔睡着觉呐,血都嘣孩子脸上去了。我给孩子擦干净脸才走。临走还一把火把他们家给烧了。这次还是赶着山路回的家,到了家我娘就问我到底干啥了。我说我把瘸子一家给杀了。我娘吓坏了,说公安白天到家来过了,你赶紧跑吧。我听她这么一说,我说你还有点良心。她说你都这样了我还指望啥,跑吧,去上海找你大姨,你大姨在上海炒干货。”

“我带着孩子到了上海,那两年真是没法说,你想我又得带孩子又得炒货,他们还不愿意给钱,打打骂骂也是常事。这都无所谓,我都能忍。可是我大姨两口子对我孩子也不好,一点小事就是一巴掌。可是有什么办法,寄人篱下嘛。反正这种日子比起以前好多了,最起码不用天天担惊受怕的,吃的差一点就差一点吧,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吧,我想还没个苦尽甘来的时候吗?可真他妈就没个苦尽甘来的时候。”

“干了一年多,我大姨回老家,我大姨夫就把我给弄了。他还说不准告诉我大姨,不然就把孩子掐死。我大姨回来之后我真就没敢说,我大姨夫得寸进尺,到晚上摸到我屋里去。这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天我大姨去送货,回来晚了,我俩被我大姨抓个正着。那个王八蛋跪地上给我大姨磕头,说他再也不敢了,还说是我勾引他的。我大姨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我打了一顿,第二天还跟我表哥说,我表哥表嫂过来又把我揍了一顿,说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呆了,一分钱没给就把我们娘俩撵出去了。本来我想把他们一家子也给杀了的,可是他们住的地方人太多,没法下手。”

“我身无分文就被撵出来了,真的是身无分文,大冷的天我也没地方去,在火车站坐着饿了一天,孩子饿得哇哇哭。何永平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就想啊,要是我有个爸就好了,然后我就想你。何永平,都到这会儿了,我也不是博你同情,从小到大,除了我爸就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再没有别的人了。可是有什么用,我也见不着你哇。小时候真傻,当时就该跑你家去赖着不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就笑,一边笑一边擦眼泪。

我问:“后来呢?”

她再次点上一根烟,吸了两口才说:“后来就被人救了呗,然后就跟着救我的人好上了呗。后来才知道他是带小姐的,他就劝我说什么不是挣钱,干这个不丢人,等钱挣够了,把孩子抚养大,再改行不晚。我觉得他说的在理,笑贫不笑娼嘛。我也觉得我干这个不丢人,我凭本事吃饭。可是后来不是这个事儿了,进了这行容易,好吃懒做,想干别的也干不了了。不过唯一让我欣慰的,我闺女还挺争气的,前年考上了大学,现在小费比我高。”说到这里,徐香织脸上写满了自豪感。

然后我们俩尽顾着喝酒了。喝酒的时候我问徐香织:“你男人呐?”

徐香织一仰头喝了一大口:“早就死了,肝癌,我不到二十跟的他,他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对我也不错,对小柔也不错,对手下那帮小姐也不错,可就是命不好,说死就死了,连个愣都不打。”

我说:“你没再找一个?”

徐香织摇摇头:“找个屁呀,人老珠黄的。想找个好人家,可好人家不愿意。我们这个圈,没个好东西,都是吃饱了就跑的玩意儿。”

我说:“你真不容易。”

徐香织哈哈一笑:“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活着的谁容易?我怎么觉得你也挺不容易的呢?”

我说:“我确实不容易。”后来我又问徐香织杀人的事儿。徐香织哈哈大笑,你还真信啊?我说我真信。徐香织点上一根烟,说那你就当我杀了吧。我说杀了好。徐香织愣了一下,端起酒杯说何永平咱们喝酒。那天大中午的俩人喝了不少,差点又喝醉了。喝完酒我们到处瞎逛,一直逛到晚上。

晚上的时候我和徐香织又吃了一顿大排档,徐香织说她就好这口。吃完饭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说:“我该走了。”徐香织哦了一声:“这就走啊?不多玩两天?”

我摇摇头:“没办法,事情太多了。”徐香织一拍桌子:“走就走,我送你。”我说:“不用,我自己走就行了。”

徐香织手里的烟头一扔:“何永平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连连摆手:“绝对没有。”

上了出租,我和徐香织安静的坐着,看着路上拥堵的车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徐香织说,何永平,我能在你肩膀上靠一会儿吗?得到了我的应允,徐香织轻轻的把头靠上来,然后闭上了眼睛,随着出租的颠簸,徐香织两手紧紧的抓住我胳膊,狠狠的抽噎起来。

到了高铁站,徐香织用手背摸了摸眼泪:“让你见笑了。”

我看着徐香织有些凌乱的头发,说:“你怎么这么多客气话?”

徐香织叹了一口气说:“我把你送进去吧,不然我怕我舍不得你。”

我轻轻的拉过徐香织的手:“走吧。”她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神我说:“别多想,就这一回。”她笑了起来,说:“这一回也行了。”一路上,徐香织紧紧的跟在我的身后,脚下的高跟鞋踩的咔咔响。

到候车区的时候,徐香织说这路要是走不到头该多好。我看了她一眼,说这高铁地方有限,除非绕圈圈。她噗呲笑了起来,抬头望着我说:“何永平你还会再来南京的吧。”我点点头。她说:“那就好,记得来的时候找我,我给你免单。”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眼角的皱纹细密紧凑。

我说:“行啊,不过以后你少抽烟。”她摇摇头:“说估计这辈子戒不了了。”我说:“戒不了就少抽。”她忽地盯着我问道:“我戒了你娶我吗?”我吓了一跳,笑了笑,还没等我说话,她赶紧说我开玩笑的我开玩笑,你千万别当真。

那一刻看到徐香织的样子,我很难过,可我明白大家越行越远,已经走不到一起去了。本来我还想说点是, 可是检票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说我该走了。她站起身松开我的手,说,那你走吧。我点了点头,就往检票口走去。还没到检票口,徐香织喊到何永平。我回头问怎么了?她摇头说没事。

我看她捂着嘴,妆容花的一塌糊涂,就走回去。她见到我回去,连忙紧跑几步,说怎么了。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塞给她,她死活不要。我说这次来南京比较仓促,这里没几个钱,就当给侄女的见面礼。她还要拒绝,我说你真是瞧得起我就拿着,她这才收了那张卡。我检完票,跟她摆了摆手。上车的时候,她发微信来,说一路顺风。我想了想,回了一句你也是,顺带着把张卡的密码也发了过去。她说何永平你真好。

高铁开动的时候,我给李牧格打了电话,问起来那个叫做小柔女孩的情况。他在那边肆意大笑,说小姑娘热情多水,技艺高超,实在是难得的极品,还说万万不该从我口里夺食。我说,行了你少扯蛋吧,你看看有什么好机会,拉扯姑娘一把。同学在那边哟吼一声,说哥们儿咱俩这么多年感情,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的侠义心肠呐。我说你别扯那些没用的,你给姑娘安排好了就行,北京老周这边我帮你说句话。

老周是我合伙人父亲的朋友,李牧格啃了好几年没啃下来。李牧格在电话那头一句得嘞,我啥都不问了,下回来我让你尝尝更高级的。我说我尝你丫的蛋皮。他在那边嬉皮笑脸说,我蛋皮太咸,怕齁着你。

挂掉电话,随着列车飞速驶离南京,我眼前再次浮现出来徐香织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庞,还有那天夕阳下边跑边哭的背影。我明白,纵然再珍贵的过往,已然是过往了。

7

回到北京,因为铁血老娘们的关系,连接了几笔大业务,公司的发展突飞猛进,照合伙人的话说,忙得连拉屎的空都没有。闲暇的工夫有时候能够想起来徐香织,本想发条微信,但是拿起来手机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什么都没有发。

过了一段时间,徐香织却给我发信息来,说小柔那边谢谢我的照顾。我说没关系,作为长辈应当做的。她又说了很多客气话,最后说再到南京一定去找她。我说再去南京肯定找你。其实自打上次离开南京之后的两个月里,我又去了两三次,都是来去匆匆,并没有时间停留。

之后好久我们都没再联系,一直到三年前的春节,她给我打电话,说最近姑娘看了一套房,手里钱不够,问我能不能借一点。我说多少,她说随便。我给她打了十万。自那之后,除了偶尔看看对方的朋友圈,基本上再没什么联系,就连节日的问候都没有。

到了那年夏天,我跟合伙人彻底决裂,原因是合伙人的父亲,也就是我法律名义上的老丈人,挪用公司资金,而且数额巨大。到最后我们无法兑付,导致公司资金链断裂,客户们直接报了警。我作为法人和公司股东,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积极配合调查,在看守所呆了七个多月。好在最后追回来不少余款,最后审判结果还不错,我免除刑事处罚,但是民事上我要承担一部分欠款。合伙人判三缓二,老丈人判了四年零八个月。

庭审结束,我跟合伙人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合伙人问我,何永平你到底爱过我没有?我想了想说,可能吧。合伙人恶狠狠骂我骗子。

我说:“你不是说过,咱们在一起是做买卖来的,又不是处感情吗?”

合伙人咚的一声摔了盘子:“你真他妈的是混蛋。”

七个月的时间虽短,但我出来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原本许多老关系和朋友也都因为各方面的原因失去了联系,感觉一瞬间成了孤家寡人。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又接连遇到许多事,深切感受到了人间冷暖这四个字的含义。

一六年过完年,李牧格从南京来北京,联系我说一起喝酒。我带着他去国贸烤翅撸串,他吃的不亦乐乎。说你这一年的经历不凡,悟出点什么什么没有?我说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他说你这不说人话的功夫估计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后来又说到那个小柔。

李牧格说,情况牛逼的很,你的这个小姐妹真能混,现在跟我们那边的业务副总打得火热,那个猪头为了你这个小妹子婚都离了,牛逼吧?我点点头,牛逼。

李牧格说:“那小妮子真不是盖得,为了上位,亲妈死了都没去。”

李牧格的话让我一愣:“她亲妈死了?”

李牧格说:“死了啊,小姑娘亲口跟我说的。”

我心里一紧,就问起来死亡原因。李牧格说自杀,染上毒瘾,欠了巨额债务,又得了绝症,我说了估计你都也不信,自己抹得脖子,真狠。

我说怎么可能。李牧格说你还别不信,小姑娘还拍了照片了,还说幸亏死在出租屋里,要是死在自家房子里那就太麻烦了。我说那是亲妈吗?有那么说亲妈的吗?李牧格说现在这世道,什么亲不亲的,就是认钱,我们一个小区的为了占老人房子,直接把老人撵出去了,老人没地方住,天天住大桥底下,新闻都报道了。

那天我跟李牧格一直喝到下半夜,喝的京通高速上都没车了。最后临出门的时候我只记得抱着李牧格哭,然后摔了一跤,醒来的时候就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小护士说我脑后摔了条口子,缝了几针,还说这喝法会出人命的。

我说我再也不喝了。

小护士说那就好,喝酒不好,你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喝酒死的,就前两天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就死我们医院了,行了不说了去把钱交了吧。我问小护士说我怎么来的医院。小护士说你媳妇送来的,给了一百块钱就走了。我说我没媳妇呀。小护士说怎么没有,我都见了,个儿挺高的,长得还挺漂亮,说叫什么香的。我说什么香的,哪有什么香的?小护士说你是你媳妇的,我记得姓徐。我说叫徐香织?小护士说对对对,徐香织。

我听了小护士的话有点儿懵,久久没有作声。出了医院已经下午五点多了,我跟李牧格打了电话,他说他已经在南京了。我说我昨晚上怎么回去的。李牧格说你自己走的呀,约得嘀嘀,出门的时候还哐的摔了一跤,爬起来上车就走了。我说昨天在医院医生告诉我说徐香织把我送医院去的。李牧格说徐香织是谁呀?我说那个小柔的亲妈,你不也认识吗,那个歌厅的徐姐。他说是她呀,不过你说的这个事儿挺吓人。我说护士和医生都跟我说了,没错,你帮我核实一下,徐香织到底死没死。他说你跟那个徐香织什么关系。我说初中同学。他说你行,道行挺深,我帮你问问啊。

过了两天,李牧格打电话来,说核实过了,徐香织四个月前就死了。我说你可查好了。高中同学说,查好了查好了,你放心,死亡证明我都帮你打印了一份,顺丰快递啊。第二天,合伙人拿着一个大信封给我,说这是刚收到的快递。我打开一看,确实是一张死亡证明,上面的照片和名字赫然是徐香织的名字。我看着死亡证明上的照片有点儿懵,名字也没有错,日期也确实是四个月前。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穿衣下楼,打车就到了我醉酒住院的那家医院。还挺巧,在护士站就见到了那个小护士。小护士见到我还挺热情,说哟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落什么东西在这了。我连说不是,并拿出那张死亡证明给那个小护士,问她说送我来医院的是不是这个人。小护士拿过死亡证明,仔细看了看说,嗯确实挺像的,应该就是个人。说着话,小护士看了看死亡证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声尖叫,把那张证明扔得远远的,捂着胸口坐到了地上。

我捡起来那张死亡证明,说你怎么乱扔东西啊。

那小护士坐在地上眼泪汪汪的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好久说不出来话。我扶着她站起来,安抚了好一会儿,小护士才缓过劲儿来,说先生你不是故意吓我的吧。我想了想说,这事儿说不好,前两天你不是说收了一张一百块钱吗?你还记得什么样子吗?小护士想了想说是一张一百的,四人头的。

这件事情分外诡异,让我难过了好几天,但是不久,因为我与合伙人的离婚事件,就忘到了脑后。我与合伙人的离婚闹得天崩地裂,涉及的问题主要是三座房屋的所有权,还有债务的分配问题。合伙人觉得她占理,说房子的所有权应该是一人一半。我说这房子都是我的私人财产,你又一分钱都没出。合伙人说要不是跟她结婚,我怎么能拿到北京户口,拿不到北京户口怎么能买得到房子。还说当初房子是公司买的,属于公有财产,只是后来债务转化到我身上的。房子的事情没弄明白,公司遗留的债务问题又提上了桌面。然后两个人又是找律师又是骂街,反正热闹的很。那段时间真的是鸡犬不宁。

那段时间真的是脑袋发胀,却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问我认不认识徐香织。我警惕的问到对方的身份。那边直接给我报出来警员编号,说是公安局的,想找我了解一下二十年前的一起案子。就说起在二十年前有两起灭门案,一对母女,一对夫妻,都是被人用利器砍杀致死的,他们这些年一直怀疑的对象一个叫徐香织的人,现在才发现了嫌疑人的行踪,问我了解不了解嫌疑人的下落。我说你们凭什么认为我知道嫌疑人的下落?那边说他们查了一下嫌疑人的入学记录,嫌疑人所在初中的同学都说你和嫌疑人的关系非常好,我们只是了解一下情况,毕竟过了二十年了,事情总该有个了结。我想了想说,你要是不跟我说,我都想不起来有徐香织这个人。那边那人噢了一声,说那就打扰您了何先生。

接到这个电话之后不久,跟合伙人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北京,本来想回老家的,可老家更为势利,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就想去到处走走散散心。按照计划是顺着高铁一路南下,先去了济南,又到了徐州,本来没想去南京。可是李牧格打电话,说上次没喝好,这次一定要到南京来好好喝一场。我拗不过他,只得到了南京,和他喝了一场大酒,他说一定要带我去爽一爽。我说不去了。他说何永平你一定会东山再起的,你不能放弃希望。

晚上下了雨,李牧格带着我又来到了上次那个地方。

我说怎么还来这。

他说这里的妞爽。

我们进了包房,一圈儿小姐站好之后,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我看了看李牧格,说怎么这个小姑娘又回来了。

李牧格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小姑娘就想把那个胖猪当个跳板,谁知道跳猛了,一猛子扎长江里去了。我问怎么回事。李牧格说,小姑娘把那个业务副总给折腾够呛,又看上了我们老大,准备跳过猪头直接钻我们老大怀里。可是我们老大是谁,什么没吃过,接过猪头的接力棒,玩完小姑娘就给扔了。借着这个机会,还把猪头给教育了一顿,顺带着让人家两口子复了婚,你得知道,那猪头业务副总的能耐靠的可是他老丈人那头的关系,你说老大能让猪头乱来?猪头复了婚,回过味儿来,对老大那是一个感恩戴德。小姑娘又想回猪头怀里来,她还真当猪头是傻子了。她觉得猪头不行了,又想粘老子,老子是啥人,武林高手,还能让她给伤了。

我说你们那儿是真够乱的。

李牧格说,那是啊,你以为我们那是白云观呐,别闹了。

我说哎那姑娘是你校友吗?

李牧格摆摆手,什么校友,她是南京工程学院,我是南理工,差着辈呐。

我说不是吧。

李牧格说什么不是吧,我都跟你说了,这世道,不吃人就不错了。说着话,李牧格点名让小柔坐我旁边。

小柔在我身边坐下之后,看着我说,大哥看着眼熟呀。

我一本正经的说你得叫我叔。

小姑娘展颜一笑,说大哥您真会开玩笑。

我说我没跟你开玩笑,你妈跟我是同学。

小姑娘笑笑说,那感情好,我妈最疼我了,来叔,咱爷俩喝一个,等会儿我好好伺候您……

李牧格在那边招呼,都别闲着都别闲着,你们谁爱唱歌去唱首歌,来来来倒酒倒酒。

一个清汤挂面的小姑娘嗓音甜美的唱着“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他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就这样吧……”

小柔拍拍我,说唱歌的那个是我同学,也是南理工,等会儿我叫她过来一块儿陪您?哟,叔,你哭什么呀……

我说我想操你妈。

小柔一听我这话,表情变了一下,然后说叔您真会开玩笑。

我说谁跟你开玩笑了,我就想操你妈。

小柔说哎,你这人怎么骂人呐。

我说我骂你怎么了,操你妈的。

小柔霍的站起来,我操你妈的。

我站起来,一巴掌呼到小柔的脸上,我说你跟长辈说话注意点。

小柔捂着脸,恶狠狠的骂道,操你妈的,你给我等着。

小柔出去没一会儿,进来几个刺龙画虎的大汉,让我出去聊聊。借着酒劲儿,我说聊聊就聊聊。李牧格说你别去。我说还就得去,最后我跟李牧格俩人衣衫褴褛的从歌厅出来,他苦着印着大手印的胖脸,问我说你折腾啥呀,要是真不解气,你把那贱货摁床上可劲儿折腾不就完了吗,结果非要挨顿揍,这下你爽了吧?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路边的光秃秃的梧桐树问李牧格:“怎么南京的冬天也这么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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