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位年轻人并未迎至大门,只立于楼前台阶之上,朝香宫鸠彦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情绪。
他停下脚步,就站在车门旁,任由寒风吹拂大衣下摆。
这个停顿持续了三秒,五秒,长得让山谷正树忍不住侧目。
然后,他迈步向前。
军靴踩在清扫过的石板路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声响。
一步,两步,积雪在靴边飞溅。
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经过两列宪兵时,士兵们以整齐划一的动作举枪致意,枪械碰撞声清脆冰冷。
他没有侧目,目光始终锁定台阶上的两人。
自己也曾年轻过啊。。。。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明治41年,他21岁,晋升少将,在陆军士官学校第20期毕业,被授予步兵少尉军衔,并进入近卫步兵第2联队任职,那时何等意气,何等傲气,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如今站在这里的年轻人,不过是他当年的影子。
能理解。。。。不生气。。。。和小辈不一般见识。。。
这些思绪如雪片般掠过,他脸上却无丝毫变化,只有法令纹似乎更深了些。
山谷大佐快步在前引导:“殿下,这边请。”
朝香宫鸠彦微微颔首,继续向前。
皮鞋踏上门前五级石阶,发出沉闷响声,当他踏上最后一级,与周正青两人相距仅三步时,景仁终于动了。
“鸠彦王叔,远道而来,辛苦了。”
景仁施施然向前半步,微微颔首。
动作从容不迫,既不失礼,也不显急切。
他的称呼很有讲究,用“王叔”而非更正式的“殿下”,意在拉近距离,缓和可能存在的僵硬气氛,声音温和清朗,在寂静雪夜中格外清晰。
朝香宫鸠彦停下脚步,目光在景仁脸上停留片刻。
这位亲王殿下比他记忆中壮实了些,脸庞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稚气,下颌线变得硬朗,唯有眼中的温和笑意一如既往。
但仔细看去,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嗯,几月没见,景仁你壮实不少,很好。”鸠彦王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旅行后的干涩。
他说话时呼出白气,在两人之间短暂停留,又迅速消散:“天津的冬天,比京都如何?”
“干冷些,但习惯后倒也宜人。”景仁微笑回应。
朝香宫鸠彦点点头,随即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周正青。
那目光如有实质。
周正青迎着他的注视,不避不让,上前一步,同样颔首行礼,他的动作比景仁更简练,幅度更小,却一丝不苟地符合礼仪规范。
“朝香宫阁下,一路劳顿,欢迎莅临天津。”
声音平稳清晰,在寒风中字字分明。
他用的是“阁下”,而非“王叔”或“殿下”。
这个称呼像一枚细针,精准刺破了景仁营造的亲昵氛围,点明了朝香宫鸠彦已被皇室除名的事实,他仍是陆军中将,但已不是“殿下”。
鸠彦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左侧脸颊的肌肉微微牵动,那道法令纹如刀刻般更深了半分。
鼻腔里逸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哼,白气从鼻孔中喷出,在两人之间短暂悬停。
沉默持续了两秒,这三秒钟里,只有寒风吹过门廊的呜咽,远处街道上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以及卫兵换岗时皮靴踩雪的咯吱声。
“鹰崎家的小子。”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像砂纸摩擦粗木,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仿佛要从牙缝里挤出来。
“久闻大名。”鸠彦王顿了顿,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周正青脸上扫过,从眉眼到鼻梁,从紧抿的嘴唇到平静无波的眼神:“今日终于得见,果然。。。年轻有为。”
最后四字说得缓慢,一字一顿,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或者二者皆有。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嘴角向上扯了扯。
“阁下过奖。”周正青神色未变,仿佛没听出那话中深意,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外面风寒,请入内叙话吗,已备薄酒,为阁下接风洗尘。”
周正青的动作流畅自然,羽织袖口随着抬手动作微微摆动,露出内里和服的一角墨绿。
朝香宫鸠彦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迈步向前。
三人前后步入大门,山谷正树紧随其后,在门槛处稍停,对卫兵做了个手势,大门缓缓合拢,将寒风与夜色隔绝在外。
随后引领着鸠彦王的随从以及下属往别墅另一侧的偏厅而去。
门内是另一番天地。
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味。
前厅挑高近六米,枝形水晶吊灯从天花板垂下,数百枚水晶折射出柔和光芒。
地面铺着深红色波斯地毯,繁复的缠枝花纹在脚下延伸,吸收了一切足音。
左侧是通往二楼的宽阔楼梯,右侧是拱形门廊,通向主会客厅。
壁炉在客厅尽头熊熊燃烧,松木在火中噼啪作响。
炉前铺着熊皮毯,两侧各有一对高背扶手椅,中间一张桃花心木茶几,上面已摆好茶具。
墙壁上挂着几幅油画,皆是西洋风景,但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幅天皇御照。
玲子从廊柱阴影中悄步上前。
今天她身着淡紫色小纹和服,外罩鹅黄色袴,腰间系着银灰色带缔。
乌发绾成传统的文金高岛田髻,插一支珍珠发簪,簪头是精巧的藤花造型。
容貌清丽,肤色白皙,眉眼间有一种古典的柔美,举止从容,即使面对朝香宫鸠彦这般人物,也不见丝毫怯态。
无声地走到朝香宫鸠彦面前,玲子躬身行礼,动作轻缓优雅,和服下摆几乎纹丝不动。
然后伸出双手,等待对方脱下大衣。
朝香宫鸠彦微微一怔。
他原本已抬手要解纽扣,见状停顿片刻,目光在玲子脸上停留。
玲子安静地等待着,眼帘低垂,目光落在他胸前第二颗纽扣上,既不对视,也不躲闪,呼吸平稳,手指稳定,连睫毛都不曾颤动。
良久,朝香宫彦才缓缓脱下大衣。
沉重的将校呢料落入玲子手中时,她手臂微微下沉,但随即稳稳托住,转身将大衣递给身后另一名侍女,然后又转回来,双手接过军帽。
整个过程安静流畅,如行云流水。
朝香宫鸠彦看着玲子退后一步,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开口:
“你,就是藤田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