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猛地闪现:邻居张大婶以前闲聊时,唉声叹气地说起远方亲戚家的闺女,被赌鬼父亲卖给了城里的大户人家当丫鬟,从此再也没了音信,不知道是死是活。。。
还有弄堂里那个总是哭哭啼啼的小姐姐,被她后娘卖掉了,说是去了好地方,后来有人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见过她,已经不成人样了。。。
这些听来的,模糊而可怕的故事,此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和具体,与眼前父亲的话、眼前的金条残酷地重叠在了一起!
震惊,难以置信,被最亲最信任的人彻底背叛所带来的巨大恐惧和钻心刺骨的伤心,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心理防线!
“不。。不…。。。不是的。。。”她的小脑袋剧烈地摇晃着,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苍白的小脸和枕头:“爹。。。你骗我的。。。你一定是骗小娟的。。。
别卖我。。爹。。求求你。。。别卖我啊。。。我再也不乱跑了。。”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插着针管的右手,再次徒劳的伸向李守仁,想要抓住他的衣角
就像过去无数次撒娇或害怕时那样,仿佛抓住父亲的衣角,就能抓住整个世界,抓住最后一丝安全感。
看着女儿泪如雨下,惊惶无助得像只被抛弃的小兽般的模样,听着她那撕心裂肺的哀求,李守仁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活生生掏了出来,扔在地上,又被无数只脚反复践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多想跪下来,抱住女儿,告诉她:“傻孩子,爹怎么会卖你?爹就是卖了自己,也不会卖你啊!爹是骗你的!都是骗那些日本鬼子的!”
但他不能!他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心软!女儿的哀求,像一把把盐,洒在他鲜血淋漓的心口上。
他必须让这痛苦来得更猛烈些,让这表演更逼真些!
于是,在女儿那只渴望温暖和安慰的小手即将触碰到他衣角的瞬间,李守仁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彻底避开了女儿的触碰!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夸张,也更加残忍和扭曲,近乎癫狂:
“骗你?我骗你做什么?!”他指着那包金条,声音尖利,仿佛回到了自家绸布铺子,与难缠的客人讨价还价一般:“这可是真金白银!够我跟你娘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
以后!你!小娟!就不是我李守仁的女儿了!我和你娘!拿着这钱!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好日子去了!
你!从今往后!是生是死!都跟我们没关系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听见没有?!好好伺候你的新主家!”
这最后的、绝情绝义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彻底击碎了小娟心中最后的一点点希望。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无力地垂落下来,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她不再哀求,只是睁大了那双泪水洗过、却瞬间变得空洞无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父亲,望着这个突然变得如此陌生的,可怕的“陌生人”。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依赖和信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茫然和一种让李守仁肝胆俱裂的死寂。
李守仁知道,他“成功”了。
他亲手扼杀了女儿眼中最后的光。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酷刑般的对视,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彻底崩溃。
猛地转过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转身这个简单的动作,需要挣脱千钧的枷锁。
就在他转过身,背对女儿的那一瞬间,两行滚烫的,饱含着无尽痛苦、屈辱和父爱的浊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地从他干涩的眼角汹涌而出,顺着他饱经风霜,刻满苦难的脸颊肆意流淌!
他迅速地抬起肮脏的,带着汗臭和尘土味的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将泪水和所有的软弱,一并粗暴地擦去。
他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身后的日本兵,看到他的眼泪。
然而,就在他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了小娟撕心裂肺的,尖锐到几乎变形的哭嚎!
那哭声不再带有任何乞求,只剩下绝望到极致的,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后的破碎和无助!发出的最后哀鸣!
“啊。。爹。。!”
紧接着,哭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一阵极度悲伤和激动之下,牵动了内腑伤口和虚弱气管而引发的,剧烈的,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喘息和呛咳声!
然后,是身体重重跌回病床的闷响,以及护士惊慌的日语呼喊和急促跑过来的脚步声!
“孩子!孩子!”
“脉搏很快!呼吸困难!山口医生!”
“快!镇静剂!”
小娟承受不住这连续的,巨大的精神打击和身体上的极度痛苦,再次昏死了过去!这次,是濒临崩溃的昏厥。
李守仁的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双拳死死地攥紧,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皮肉里,刻出了几个血红的月牙形伤痕,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但他,没有回头。
他不能回头。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在身后一片混乱的抢救声中,迈着僵硬如木偶般的步伐,被两名宪兵一左一右地架着,拖离了这间充满了消毒水味,药味,以及他亲手酿造的绝望气息的病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每一步,都远离了他在世上最深的牵挂。
他亲手,用最残忍的谎言,斩断了父女之间的血脉纽带,将女儿推入了未知的,充满不确定的未来。
他也亲手,将自己的心,凌迟得千疮百孔,碎片纷纷坠入无底深渊。
这是他,一个父亲,在绝境中,所能做出的,最决绝,也最无奈的“保护”。
代价是,他余生的安宁,和女儿可能永远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
他别无选择。
冰冷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过他肮脏的脸颊,滴落在医疗所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