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月，吃饭了！”
中气十足的声音传遍寒栖峰，女人一遍遍呼喊，但瀑布下的男人依旧稳如泰山。
这是神无月拜师的第三十六天。
他不懂，明明有辟谷丹，为什么师父执着于让他吃饭。
还说什么弥补童年缺失，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有个屁的童年。
早知道大名鼎鼎的剑仙李若言是这样的咋呼性格，他还不如拜申屠无措为师。
闭上眼，神无月继续打坐。
随后眼皮就被一双手强行撑开，李若言的脸凑到他跟前，吓得他差点摔进瀑布里。
“小月月，吃饭了。”
李若言找了半天，最后在悬崖下的瀑布旁找到了正在打坐的徒弟。
徒弟性格、天赋、容貌，都很好。
就是太过古板。
申屠师弟经常说她收了一个小老头。
“吃饭了！”
神无月没好气：“不饿。”
“不饿也得吃，要不要师父喂你？”
神无月胆寒：“有辟谷丹，我不吃。”
李若言提着他的后衣领，直接把人揪回去：
“你急什么，修炼嘛，慢慢来，不急。你看你师父我，至今还是个半神，不也活得滋润？”
神无月心想，又不是每个人都和她一样咸鱼。
可尝到师父惊天地泣鬼神的厨艺后，神无月觉得他可以把辟谷丹当饭吃。
“好吃吗？你下顿想吃什么，我做些你爱吃的。”
陡然撞进师父明亮期待的眼神，微风拂过，细碎的发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神无月一句‘难吃’就这么被憋了回去。
“说呀，你想吃什么？”
“水煮辟谷丹、清蒸辟谷丹、红烧辟谷丹。”
李若言瞅了瞅自己做的饭菜，又瞅了瞅徒弟的脸色，深呼吸。
堆积一个月的‘慈师’心肠终于在此刻卸下。
还吃饭？
吃她大耳刮子吧！
“你个小兔崽子...别跑...给我站住！”
接下来一个月，神无月试过任何能藏匿的地方。
每天和师父玩捉迷藏，被找到就吃师父的饭菜，然后狂拉三天。
可怜他一个修道之人，居然还拉肚子，说出去都嫌丢人。
为了逃脱师父的毒手，神无月打算外出接任务。
恰好那段时间，宗门的传异书比仙鹤来的还勤快。
神无月径直前往外务阁，只是刚现身，就引发了弟子们的议论。
“这就是魔奴？听说他们世代为奴，给魔族当牛做马，真不是混进宗门的奸细？”
“谁知道呢，也不知道剑仙子是怎么看上这小子的。”
“还能怎么看，小白脸呗！”
“小点声，魔族老巢都被剑仙子端了，魔奴如今都回凡间生活。”
“那也比咱们这种正统出身差的远！”
弟子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那群不满他成为亲传弟子的世家子开始泼脏水。
神无月只当没听见，快步离开。
然而这群出身骄傲的世家子偏偏不肯放过他：
“喂，我和你说话呢，聋子！”
神无月侧身，一道劲风直接撞向刚才的世家子，人群瞬间爆发出惊愕声。
“谁敢质疑我收徒的眼光？”
神无月微愕，一道碧色身影从他背后走出。
李若言亲自给神无月撑腰，刚才叫嚷的世家子弟立马偃旗息鼓。
“弟子...弟子和师兄开玩笑...”
“开玩笑，行，你自己回家开吧，清霄宗留不得你这种嘴上不把门的弟子！”
任由那两名弟子求饶，李若言依旧严厉惩处了这群人。
宗主是李若言的师兄，自然向着自家师妹。
当天就清理了一批混吃等死的世家子弟。
等所有人离开，神无月才低头道：
“师父，其实不用的，从前在魔族我听过的话比这些脏一百倍。”
甚至于精神和肉体的摧残都从未间断。
然而李若言坚定道：“以前是以前，现在你跟着我，必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
神无月内心最隐秘的一块开始松动，酸涩涌上心头，想说什么嗓子却喑哑说不出来。
他出身世家，却为奴百年，心气早就被抹平，自认为不配得到最好的。
但却有人愿意给他最好的。
哪怕只是昙花一现，也足够了。
去凡间执行任务的神无月很快回来，还带回来一头七品妖兽。
从那天起，他不再抗拒师父难吃的手艺。
李若言在树荫下擦拭佩剑，他就站在阳光下一招一式比划师父教他的剑法。
从无师自通到提前学习，有时候，李若言想传授新的剑招，神无月却直接在她面前演示一遍。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难不成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李若言大惊，她当年练剑都是被师父拿棍子打才肯学。
怎么到了徒弟这...歹竹出好笋了！
居然捡到这么省心的徒弟？赚大发了！
神无月收回剑锋，给师父倒了一杯茶：
“你忘了，上次斩杀妖兽，你用的就是这招。”
李若言一拍脑门：“嘿，你小子记性真好！”
但很快她情绪又低落下来：
“不过你这般厉害，倒显得我这个师父可有可无。”
神无月盯着李若言耳朵上的小绒毛，思绪万千时，恰起微风吹乱柳枝，从李若言旁斜过，柳梢落在神无月的肩上。
无形的命运暗中将两人相连，只一瞬，便是万年。
神无月喃喃：“我本就不需要师父。”
除了师徒，两人还可以有很多可能。
他也总有一天能与剑仙子平齐。
然而李若言却猛拍他肩膀：“你这话说的，师父肯定是需要的，只不过你没遇到把你打倒的苦难罢了！”
一语成谶。
此时的神无月也没想到，将来他真正需要师父的时候，会是那般无助。
*
黑夜无月，空中惊雷如游龙逡巡，震煞天地。
合抱之木一样粗的白色闪电劈开清霄宗的天空，令人心生畏惧。
大殿已空，无数弟子躲在结界内，抬头仰望天空中那一抹碧色。
神无月也在结界内。
他的师父，要飞升了。
他不敢抬头。
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她。
欣喜？遗憾？后悔？骄傲......
都有吧。
可等到他抬头，却刚好撞进那双熟悉的眸子。
眼里满含鼓励，还俏皮的眨眼逗他。
李若言飞升时唯一的牵挂就是这个已经到了真仙境的徒弟。
她眼神示意对方安心，随后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
再回头，已是满脸凝重。
是飞升成神，还是坠地陨落，全看今日。
手中的凝霜剑已覆上一层冰霜，目之所及，黑色浓雾如同深渊巨兽即将一口将她吞噬。
黑雾中白色游龙刺啦作响，缠绕滚动。
伴随一声震天裂地的嘶吼，雷劫降临！
李若言握紧凝霜剑，以雷霆万钧之势，迎头朝面前的雷柱劈砍。
这么紧张刺激的时刻，还不忘提醒身后的神无月：
“看好了，为师教你最后一招！”
前任宗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师父什么时候有你一半靠谱就好了，师侄，你倒是回一句呀。”
神无月很想说你们师兄妹都不怎么靠谱。
却脱口而出：“别打扰她。”
前任宗主还真听话闭嘴。
神无月默默细数惊雷次数。
第一道。
第二道。
第三道。
......
第五十道，李若言浑身皆是血痕，但一颗向道飞升的心和眼神是坚毅的。
......
第七十七道，李若言有口难言，劈死她算了。那些杀不死她的不如杀死她，啧，也不行啊，小徒弟还在下面，死得太难看，给徒弟留下心理阴影可怎么办？
第八十五道，李若言饿了，完全放弃抵抗，甚至从兜里掏出一块徒弟做的桃酥。
“不是吧！她她她...她在干什么？那么大的雷，她瞎了吗？”
前任宗主惊呆了。
神无月觑了他一眼：“她饿了。”
可惜才吃了一口，桃酥和李若言都被劈的焦黑冒烟。
第九十道惊雷，李若言想起刚才自己装的逼，愣是支楞起来，把玄幽心法的最后一招用了出来。
霎那间，清霄宗下起了雪。
漫天飞雪中，乌漆嘛黑的身影握着一柄浑身雪白的剑，用最后的生命给徒弟上课。
剑意碰撞惊雷瞬间，方圆百里的建筑都被冲碎！
要不是宗主撑着结界，这群围观群众也得遭殃。
第九十九道惊雷......
“总算...”
宗主还没大喘气，就看到熟悉的身影窜出结界，直奔最后一道天雷。
正是刚才被他夸稳重的神无月！
“卧槽！！卧了个槽！你们这对师徒坑死我算了！回来！！！给我回来啊啊啊啊！！！！！”
然而为时已晚。
李若言犹豫咸鱼要不要再翻身的瞬间，腰一紧，她被揽入熟悉的怀抱。
曾经需要她遮风挡雨的徒弟，如今挡在她面前。
无须言语，眼神足以阐明一切。
她张嘴，无声吐出几个字：“危险，走开！”
然而电光已至，两人瞬间被雷劫穿透，有了神无月的阻挡，她被刺透的威力减小许多。
神思也有瞬间清明。
也正是这个瞬间，她愣住了。
因为对面神无月也无声吐出了几个字，比雷劫威力还大，让她愣住。
紧接着，黑色烟灰从脸上褪去，一道道金光从体内散发。
“成了！”
“飞升了！”
“清霄宗第九十八代弟子，终于有人飞升了！！！！”
在一片热烈欢呼声中，李若言浑身一轻，天地灵气汇集在她一人身上。
使她足以穿破位面限制，得以飞升。
来不及回答，李若言将凝霜剑扔到神无月手中。
神无月没得到回答，怀中的人逐渐化作白雪，消散于天地。
他一握，什么也握不住。
抬头望天，天朗气清，哪还有黑屋闪电的踪迹。
更没有师父的身影。
他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心头弥漫着怅然若失，带着剑回到寒栖峰。
*
宗主第四次飞升失败后，被天雷劈的灰飞烟灭。
一身灵力尽散，成了天地之间的养料。
飞升嘛，总归是九死一生。
前任宗主也做好准备，让神无月继位。
神无月继位后，清霄宗实力跃居全修真界第一。
再无人敢轻慢这位魔奴出身的宗主，也无人敢质疑他的实力。
只是神无月对宗门事务不感兴趣，也没工夫收徒，他只想快点修炼飞升去找师傅。
从真仙境到半神境，只花了十年。
这天，他找了个山野之地清修打坐。
却意外撞见世家清洗魔奴。
“为什么活着回来？若是真要为家族考虑，就该死在魔族，我好给你立牌位！”
“爹，我是你亲女儿啊！”
“可你肚子里怀的是个孽种！世家百年清贵，就算把你扔给乞丐睡，你也不能怀上魔族的后裔！”
女人绝望闭眼，身后几十个和她一样的魔奴也被迫跪在地上引颈受戮。
“哈哈哈哈哈哈百年清贵？当年为了活下去把我扔到魔族的时候，怎么就不清高了？”
“我有什么错？我只想活下去！我都离开中州，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去之前，她们是世家的恩人，为家族换来和平。
去之后，她们九死一生，却活成了家族耻辱。
就在魔奴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神无月出现了。
他礼貌交涉，希望世家高抬贵手。
然而世家依旧那副德性，根本看不起神无月。
“真以为当了宗主就了不起？你不也是魔奴出身！给最低贱的魔族当牛做马！”
“我要是你，早死八百回，沈家有你这样的耻辱，真是倒霉！”
“看什么看？我说错了吗！清霄宗不嫌弃你，我唾弃你！”
话音落地，人头落地。
神无月温和的表皮被撕开一道口子。
让他想起当初刚回沈家的时候。
父亲大惊、母亲哭泣，才九岁的弟弟闹着要赶他走：
“我不要一个当过魔奴的哥哥！不要不要！你快走，沈家没有你这种耻辱！”
父亲为难：“漆寒，你走吧，就当没回来过，换个名字，好好活下去。”
母亲强忍泪水，却一言不发，只是旁观。
魔族再怎么折磨他，他也可以满怀希望。
不断安慰自己，爹娘在等他，正道总有一天会胜利。
可正道胜利后，爹娘却不要他了。
沈漆寒面无表情开口：“所以，我是你们的耻辱吗？”
父亲唉声叹气，母亲只是哭。
心死，只在一瞬间。
若是这样，他也可以平静离开。
只是转身时，他听到年幼弟弟的一句嘀咕：
“还不如死在外面。”
不如死在外面？
可他沈漆寒被魔族打断骨头，削去尊严，套上锁链，坚持到现在！
不就是为了活下去吗？！
......还是说，该死的另有其人？
沈漆寒离开沈家后，如幽灵般漫无目的在中州晃了一圈。
发现与他活着回来的魔奴大多都被赶出家门。
甚至当场处死。
有的悲愤之下自杀。
分明他们才是最想活下去的人。
到了深夜，沈漆寒拿起杀死无数魔族的刀，消失在阴影中。
父亲的怒吼、母亲的眼泪、弟弟的求饶......
大火烧毁了沈家的一切。
也烧去了沈漆寒最后一丝念想。
后来，他被清霄宗收留，有家可归，但人已经不是原来干净的人。
回忆戛然而止，世家弟子拔剑朝他袭击。
神无月抬手收割一条条人命。
被救的魔奴千恩万谢，成群离开。
有个女孩，满脸愤恨跑到他面前：
“沈漆寒，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不仅要做到清霄宗第一！还要成为全修真界第一！把那群世家踩死在脚下！”
“我要让他们永远活在魔奴的统治中！！！”
这句话如同诅咒，延续了神无月后半生。
在第九十九次飞升失败后，神无月躺在地上，任由雨水打在脸庞。
心里装满了对师父的怀念。
“对不起，没办法去看你。”
他方才得到了天道的回应：“满手鲜血，不配飞升。”
神无月张开手，放在眼前。
如果没有满手鲜血，他就无法活下去。
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须满手鲜血。
那些人、那些修士、那些魔族，都该杀！
这不是他的错！
这只是他的命。
如果这是命，那也是天道不公！
他，神无月，从来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