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淼第二天一早，是被窗外“唰唰”的扫地声吵醒的。早春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门窗缝隙钻进来，她裹紧了身上不算厚实的棉袄，打开了房门。
果然，是大嫂葛大妮在清扫他们小屋前的那片院子。寒风呼啸了一夜，地上铺满了枯黄的杨树叶和细碎的断枝。
葛大妮显然也看到水淼出来了，手里的扫帚顿了顿，动作明显僵硬了不少。她想起昨天自己男人陈贵黑着脸的叮嘱，到底没敢像以前那样开口刺儿几句，但那口气憋在心里实在不痛快，于是故意把头一扭，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用力挥舞着扫帚，把眼前的落叶扫得尘土飞扬，仿佛那堆落叶就是水淼似的。
水淼看着她那副敢怒不敢言、只能自己生闷气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也懒得计较。说实话，方满福这婆婆在这个年代已经非常不错了，把儿子们都管教得没有动手打女人的恶习。
村里就有好几家，一点小事不顺心了，就要儿子动手教训媳妇的，好像这样了就能树立权威一样。就葛大妮这炮仗脾气和爱掐尖的性子，若是换在别的人家，恐怕早被揍得服服帖帖了。
“水淼，你起来了？”二嫂李谷子端着个簸箕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笑，“正好，今天早饭做得多，红薯粥也熬得稠，你也一起来吃点儿吧？妈和大花他们的份我都单独留出来了，在锅里温着呢。”
她话音还没落，不远处就传来葛大妮那不高不低、却足够让人听见的嘟囔：“马屁精……”
李谷子像是没听见，依旧笑着看水淼。水淼也只当是耳旁风，对着李谷子点点头：“谢谢二嫂，那我就不客气了。”
早饭摆在堂屋那张旧八仙桌上，这张旧八仙桌比水淼她们这一辈的年纪都要大，就这，都是家里数一数二的资产了。
正如二嫂所说，粥确实比平时稠一些，但内容依旧单调。一大盆暗红色的红薯块占了大半，米粒稀疏可见。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萝卜咸菜，黑乎乎的，齁咸，是用来下饭的。
这就是眼下最常见的“瓜菜代”——用大量的瓜果蔬菜甚至野菜掺杂在少量的粮食里，以填补肚子的空虚。正如村里人常自嘲的那两句顺口溜：“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忙时吃干，闲时喝稀。”农闲时节，能喝上这样一顿不算太稀的粥，已经算不错了。
水淼就着咸菜，囫囵喝了一大碗温热的红薯粥，感觉肚子里有了点暖烘烘的踏实感，算是混了个“水饱”。
吃完饭，她也没多耽搁，跟二嫂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往公社走去。今天任务不轻，那份报告，她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构思，既要符合政策，又要能落到实处，真正帮到烈士家属。
到了公社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周干事已经在了，正拿着鸡毛掸子掸桌子上的灰。见到水淼，他笑着打了个招呼。
水淼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她现在也算是混到拥有自己的办公桌了。
铺开稿纸，深吸一口气，便开始沉浸到写作中去。这不是她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需要结合当下实际。她时而凝眉思索，时而奋笔疾书，偶尔停下来翻看一下手边搜集的资料。
脑子里那些关于现状的分析、可行性的探讨、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初步的解决方案，都需要清晰地、有条理地组织成文字。
一张又一张写满了字的稿纸被她放到一边，那专注的神情和笔下不停流淌的文字，让对面偶尔抬头看的周干事心里暗暗佩服：这位水同志，别看是女同志，真是有能耐啊，瞧这写出来的厚度，都快抵上他半个月的工作量了，而且这还不到一半呢！
快到中午的时候，领导背着手，踱步走了进来，他想看看水淼的报告进展如何。周干事“倏”地一下站起来，下意识就要敬礼，被领导微笑着摆摆手制止了，示意他忙自己的，不用管他。
水淼知道有人进来，也猜到可能是领导，但她正写到关键处，思路不能断，只是抬头快速看了一眼，微微点头示意，便又埋首于稿纸之中，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领导也不在意，他轻步走到水淼的桌边，目光落在她旁边那叠已经写好的稿纸上。最上面一张，那清秀却又不失风骨的字体首先吸引了他。他虽然不是书法行家，但好坏还是分得清的，这手字看着就舒服、端正。
他忍不住伸手拿起那几张稿纸，仔细阅读起来。这一看，心里更是惊讶。报告里的语言平实，没有那么多拗口的术语，说的都是烈士家属实实在在的情况和需求，他读起来毫不费力。
但奇怪的是，明明都是些浅显易懂的句子，组合在一起，却逻辑清晰，层层递进。他读完之后，脑子里竟然能清晰地归纳出报告里提到的几个主要问题和对应的建议，一二三四，条理分明。
“了不起啊……”领导在心里暗暗赞叹，对自己破格让水淼来试试的决定感到十分满意。这女同志，肚子里是真有墨水，而且想的都是实在事儿！他轻轻将稿纸放回原处，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写作中的水淼，脸上带着满意神色，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
等到正式交稿都是三天后了，交上去之后，水淼也把这事放下了，饭要一口一口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但是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现在的“镇反运动”不仅仅是对外的，更是刀刃向内的。在权力扩大的同时，公安机关内部也开始了整洁队伍的运动。
对原有留用人员和新加入的人员进行了严格的政治审查，清除被认为不可靠的分子。同样的，准备从工农积极分子、青年学生和军队转业干部中吸收了大量新人，充实公安队伍。
现在自然没有像以后那样各种考试，也没有几个人有这个水平，很多人自己名字能够写出来就已经算是有水平了。
现在招人最重要的就是政审了，身家清白是最重要的，水淼的身份绝对没问题，更不用说她还是烈士遗孀，再加上她识文断字的，直接被录用了，成了当前新录用的队伍中唯一一个女的。
这事就是透着一股粗暴，水淼自己都还稀里糊涂的，刚来上班就被周干事告知以后就是革命同志了，正式入职手续什么的也不复杂，填一个表格就行了，不过最关键的就是她的粮油关系要转过来。
这一年，粮食统购统销已经有苗头了，虽然说私营粮商在一定范围内仍可经营。但是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那就是从第一季开始，部分符合条件的合作社社员开始享受定量配售。配售商品包括大米、面粉、食盐、白糖、煤油等。国家按当地批发牌价给予合作社折扣优待，基层合作社按统一、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售予社员。这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社员基本生活。
为什么水淼心心念念要落实一份工作，实在是这个年代，真的没有什么好扑腾的，有个稳定工作，生活有个保障就已经十分不错了。当农民……当农民是真的太苦了，哪怕他们自己觉得现在已经是好日子了。
水淼也等不了下班，半晌午就迈着两条腿回到家。饶是如此，她一踏进院子，还是立刻吸引了所有目光。
婆婆方满福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马扎上纳鞋底，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水淼，脸上有点惊讶，手里的针在头皮上蹭了蹭，问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回来有事。”水淼应着，走到她跟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公安那边录用我了，需要村里开个证明，把粮油关系转过去。”
这话一出，院子里仿佛静了一瞬。
在灶房门口收拾野菜的葛大妮猛地抬起头，手里的菜叶子掉在地上都忘了捡，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那表情像是活见了鬼。
她上下打量着水淼，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妹。公安？那可是带枪的！水淼这么个瘦巴巴、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居然能进那里头去？还吃上公家粮了？！
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涩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嫉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以前她可没少明里暗里挤兑水淼，如今人家一步登天，成了“公家人”，以后……以后还能有她的好果子吃吗？
她想说点什么刺儿话，可话到嘴边，看着水淼那平静无波的脸，想起自己男人之前的警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从鼻子里发出更重的一声“哼”，扭过头去，把菜叶子捡起来，狠狠摔在盆里，借此发泄着心中的憋闷。
相比之下，二嫂李谷子的反应就不一样了。她听到消息几乎是立刻从厨房里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真切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双手在自己的破棉袄上擦了擦：“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以后就是端铁饭碗的公家人了，再也不用在地里刨食吃了！”
总的来说，这就是一件大喜事了，方满福这会儿把手里的鞋底和针线放进身边的簸箩里，站起身，说道，“我陪你去一趟，这是好事。你自己争气，给我们家争了光，也给……陈平争了气。”她提到早逝的儿子时，语气有瞬间的晦暗，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水淼跟着方满福出了门。她们刚出去，葛大妮就冲着李谷子撇撇嘴，压低声音恨恨道：“瞧她那殷勤样！你看，谁有出息她就靠着谁！以前就偏心水淼，以后更加不会把我们两个放在眼里了。”
李谷子这会儿心情好，也不跟她计较，只是笑眯眯地低声道：“大嫂，你也消停点吧。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一家人，水淼好了，我们也不说借不借光的事，总归来说是好事。”说完，扭身就去灶房烧水了，留下葛大妮一个人在院子里，看着正屋关上的门，心里又是憋屈，又是茫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悔。
方满福这人还是存了一点炫耀的心思，不然也不用她特意跟出来。一路走来碰上个人，随口问了声有啥事啊，她就挺着胸膛将水淼成为正式干部的事情说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村。
当水淼和方满福从村长家拿着盖了红戳的证明出来时，村口大槐树下聚集的老太太目光复杂地投向她。有惊愕，有羡慕，有难以置信，也有几分敬畏。
“满福家的三儿媳妇？去公社当公安了？”
“真的假的？一个女人家……”
“啧，我听方满福说的，因为水淼认字才被招的，人家是文化人，认字！”
“当初不是去公安上班了吗？”
“那不一样，以前就是去给公安打个短工，现在不一样了，都有工资发了。”
“了不得啊，以后就是吃商品粮的人了……”
“陈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看方满福那样，好像是她成了干部一样。”
“哎呦，这样一来，水淼说不准马上再嫁人了。”以前带着三个拖油瓶，其他人也是望而生畏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这么体面的工作，谁还在意有没有拖油瓶啊。就连坐着聊天的人沉默了，在脑袋里拼命扒拉，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那些平日里或许跟水淼开过玩笑，或许背后议论过她清高不合群的婶子、媳妇们，此刻看着她，眼神里都多了些东西，不再仅仅是看一个守寡的可怜女人。
水淼都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市场行情都因为这跟着上涨了，不过她也不在意。等到所有程序都弄好，就这样水淼成了公安部门的一员，她还是和周干事一个办公室，做的大部分都是文字工作。
还别说，有个“秀才”坐镇，他们再向上汇报的时候总算不用被批评写的不知所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