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董书禾眼不见心不烦得将书房的门关得严丝合缝，彻底隔绝了内里传出来的、压抑的咳嗽声。
可周围的空气虽然安静了，她的心却是喧嚣沸腾得更加难耐，让她全身都升腾起了一股子无处发泄的燥火似的。
她独自一人去了客厅，整个人窝在沙发上，如往日那般打开电视机，遥控器操控着屏幕上出现一个又一个页面，心中却回荡着简婷婷刚刚的那些话。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简婷婷的身体就像是煤油寥寥的油灯，每燃烧一天，她便会更虚弱上一分。
可即便董书禾有意得看着她，不让她劳神，可千防万防也架不住当事人这个大犟种压根儿不配合，根本消停不下来。
董书禾日日按着她休息，她明面上格外配合，悠闲地看书看报，还翻出了储藏室里的古董留声机和限量版唱片，闲暇时甚至无聊到了给家里古董花瓶里都插上了随手折回来的、院子中的园艺师傅精心修剪过的花。
可实际上，她却是夜夜都会爬起来一个人去书房里工作。
董书禾的“监管”似乎让她更累了。
“人类虽然没有什么神力，但是却拥有着五花八门儿的智慧。”
“你知道么？由人类研制出来的人工智能拥有着极为庞大缜密的算法，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和完整的资料，我甚至可以利用人工智能技术，计算推演出JA集团未来至少十年的最优发展规划。”
“到时候，无论是谁接手公司的业务，都能让JA的未来稳定发展，即便是小乖当真想接手公司，也可以拥有更长久的时间成长。”
在被董书禾拆穿她的小动作后，简婷婷有些无奈得摊了摊手，那灰粉色的唇瓣有些干涩，泛着淡淡的白，唇角的弧度却是微微上扬着的，为她增添了几分少见的活力。
“时间还长，难道你不相信小乖么？你明明知道，她不是需要你为她铺路的孩子，她自己也能做得很好。”董书禾又气又恼，却又舍不得发作，语气却显然没了往日的慵懒，被染上了几分“人情味儿”。
“我自然是相信她的。她聪明，勇敢，强大，她是我简家的女儿，以前的一切，她都做的很好，以后自然也是一样。”简婷婷回望着董书禾的眼眸，安抚似的轻抚着她的手背，唇角的笑意温柔盎然。
她看得清楚这人眼里的心疼，也看的清楚她对自己的纵容。
简婷婷按自己所想得去做事的任性，与董书禾的纵容不无关系。
“可是相信她是一回事儿，会不会心疼是另一回事儿。”简婷婷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条路我走过一次，当初的苦我都吃过了，所以……”
“我舍不得再让她重走一遭。”
简婷婷独立而又强大，是因为她身后无人所靠。
当年事出突然，简裕安没机会做充足的准备，就直接将担子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退不得。
因此，即便知道前路困难，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
所幸，她少年早慧，少年时期也曾接手过公司的部分业务；她运势也不错，又屡次有贵人相助，下属也算得上能人辈出，让她得以在公司站稳脚跟不说，甚至有幸带领着JA乘风直上。
可如今却不同。
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她清楚，董书禾能做到的也不过是让她好过些、舒服些，让她减少些咳嗽、气色看起来好些，根本不能阻止她肉体的衰弱。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精力愈发不济，也深知自己或许根本等不到小乖成长起来。
她自是可以拔苗助长，在有限的时间里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倾囊相授，将小乖的生活填的满满当当。
可她不愿。
既然她能预料到自己的结局，那么书写一个最完美的结局，让自己无后顾之忧，才是她最紧要的任务。
她想留出充足的时间，让小乖有足够的时间慢慢长大。
世界很好，年轻也很好。
她自己不曾多看过几眼，可她想让小乖多放眼看看。
“你就不怕她被人谴责？”董书禾皱了皱眉，声音有些尖锐，语气却有些委屈。
她如何不清楚呢？
同样的，她知道简婷婷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而她所做的决定和规划也向来都是基于理智所做出的考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优解。
可知不知道和心不心疼同样是两码事儿。
董书禾一贯得聪明，明知简婷婷在意什么，故意赌气道，“你们人类……现在不都时兴什么……独立女性么？”
“她如今这么讨人喜欢，就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她是新时代女性，因为她独立勇敢，不惧外界眼光，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个十项全能型人才，能自己做的事从不麻烦旁人，是新时代新女性中的杰出代表，甚至还有人说，她是个完美女性。”
“你是清楚的，你们人类大多数都既喜欢造神，又喜欢毁神，若是她的occ行为让那些视她为偶像的人失望，那么，再度迎来新一波的网暴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你就不怕她再次沦为舆论压迫的对象么？你不能保证，她到底能不能彻底忽略外界的眼光影响，对吧？毕竟，她曾经在舆论的碾压下，摔得那么惨。”
简婷婷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应了声：“哦……你说这个啊……”
“独立女性啊……所有事全都靠自己，就是独立女性了么？”
她无奈的笑着，眼眸弯弯，其中带着些似有若无的宠溺，看得董书禾眼神不禁有些心虚得躲闪。
她明摆着看透了董书禾的小心思，却没有拆穿，反倒认真的解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大概只能算得上是个一事无成的富N代了。毕竟，我所拥有的一切，名利、财富、权力、背景，全部都得益于家族的人脉和底蕴，并非是白手起家，‘全都靠自己’得到的。”
不等董书禾回应，她一字一顿得继续说：“无论是独立女性还是女性本身，本就不该有定义才对。”
“而小乖，也不需要做旁人眼光中那个完美女性，无论如何，她在我们这些亲近的人眼中，都是独一无二完美的姑娘，如此就够了。”
“况且，你也说了，她不惧外界眼光，当初那么难走的坎儿，她都迈过去了，更何况这点小风小浪。”
简婷婷对此显得格外自信。
简家的女儿，怎么可能会在同一个坎儿上摔倒两次？
董书禾毕竟并非是个彻底的人类，她甚至都不曾当过人。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眼前这个她一爪子就能拍得稀碎的脆弱人类，竟然会让她觉得如此震撼。
“那些人……可没什么理智可言。”董书禾有些无力得反驳着。
不过，她也确实这么想。
前世惨烈的结果在她面前展开，今生她也亲自经历了很多桥段，“人言可畏”四个字的分量，她心知肚明。
那卢雨薇在最初，还不曾暴露她所行恶事的时候，不也曾因为“媚男”“绿茶”“心机重”“假惺惺”等原因，被人恶意攻击过么？
知道的人自然知道，她所作所为当得起千夫所指。
可当时那些攻击辱骂她的人，当时还并不知道她做过那些恶劣的事。
若只是“媚男”“绿茶”“心机重”等，不喜欢她也就罢了，可当真值当的因此便对她抱有恶意么？
毕竟那并非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那时的她，也不过只是一个不完美的女人罢了。
“我相信，她们迟早会明白，人类最有魅力的点就在于不完美。”
“无论是男是女，不完美的才是人，而真正完美的是圣人，而圣人……一般都死的早！”
“而所谓的独立女性，不是万事万物都自己一人劳心劳力，而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万物虽非我所属，却皆能利于我，皆可为我所用。”
“老祖宗都知道，草船可借箭，好风能借力，怎么现代人还能越活越回去，有捷径不走，开始没苦硬吃、凡事靠自己了？”
自古以来，人类都是群居动物，无论是无形的财富还是有形的资产，都得通过不断传承才能得以发展。
没有几个勇士是孤勇上阵一路爬到巅峰的，就连帝王也都将“继承”当做荣耀的象征，皇位实在不是正经继承而来的，都讲究一句“奉天承运”，可从不曾有人说过，历代帝王不是“独立男性”。
怎么换到女人身上，家族有人给铺路，就说明她不独立了？
简家族人世代恪守不渝、严于律己，勤奋努力得累积财富，为的不就是成为自家族人小辈最为坚实的后盾，让他们能够更快捷、更随性、更有恃无恐得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么？
而有人甘愿无条件的支持他们所做的一切，甘愿让他们站在自己的肩头，看更高更远的天外风光，又如何不算是他们自身实力的体现呢？
在不祸及旁人、遵纪守法的正途中，学会有效利用一切资源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才是真正可以被称之为“独立女性”的大智慧。
在明知有更快捷的路的情况下，非要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去绕远路，明显是愚不可及的表现。
“只要小乖按她心中的坚持努力做她自己，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坚持本心。等她们想通这个道理时，自然会有人自发得替小乖抹去后世的质疑和污名，我有预感，那个时间……不会太久。”
如此浅显的道理，她懂，简不听自然也懂，至于旁人到底懂不懂，对她们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简不听以往身处娱乐圈，整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保持相对讨人喜欢的形象”只是她的职业素养和她工作的一部分。
可她既然已经息影，回归了普通人的正常生活，那么旁人的凝视和想法便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即便非要在意，也只需要在意在她手下工作的那几十万员工关于工作建设方面的想法而已。
简婷婷的话总是有她的道理的。
即便没有道理，她也能硬凹几条歪理出来。
才当人没多久的董书禾自然说不过她，目的没达到不说，反倒被她给说服了。
瞧着简婷婷那温和包容的眸子，愈发觉得心里不快，可半晌也没找出句话来反驳，只忍着不愉的心思，哼哼唧唧的说：“哦，就像你这样么？”
简婷婷闻言一愣，随即想到了自己刚提过的那句“圣人死得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眼眸弯弯的说：“能得到你这样高的评价，还真是我的荣幸。”
此言一出，董书禾只觉得心头更堵得慌了。
这人比她更懂怎么气人！
越想越气，指尖按着遥控器不停得切换频道，电视机的音量也被调得极大。
不远处擦花瓶的小女佣明显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得走远了，生怕自己成为那被殃及的池鱼。
而当时的简婷婷似乎没看出董书禾的气恼似的，又或者说，她看出来了，但是知道，董书禾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因此，堪称火上浇油似的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用了仙家手段，让我不至于那么辛苦，止了我的咳疾，甚至让我的气色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好，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做了。”
她声音慢悠悠的，温柔又平和，蓦然让董书禾想到了，榕桥村那棵遮天蔽日的榕树下吹过的清风。
微凉，平静。
“……为什么？”董书禾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佛教有云，人间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她轻声解释道，“而生死之间，之所以有‘老’‘病’，便是为了让人能够对死亡接受得更容易些，可我大概不会活到多老，若是再没有病痛，我怕……孩子们会难以接受……”
“更何况，我也怕，我自己……会舍不得……”
“书禾……这件事，唯有你能帮我……”
舍不得什么？董书禾没有问下去，心里却有了答案。
她重重得叹了口气，回过神来，却发现手里黏糊糊的，遥控器不知所踪，唯独只剩下了满手黑色的胶状物和一缕影影绰绰的、白到透明的火光。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