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回到宝泉村先去看了看小婴儿。赶上孩子精神好的时候，正圆睁着大眼睛跟二|奶奶一问一答的闹着玩。
“这么大点儿就认人了？”连玉把书包一放就去摸小孩脸蛋儿，又软又嫩，比鸡蛋还光滑，手感老好了。
二|奶奶啪一下拍掉她的手，嗔怪她：“大老远过来手都不洗就上来摸，俺们嫌你埋汰。”
连玉舌头伸出来气二|奶奶：“谁稀罕！”
二爷爷问连玉：“你那录音带准备好了吗？”新闻他可是守着看完的，宣判的时候老马家人在底下又哭又嚎的二爷爷觉得解气。就是没那先进设备，不能把图像都录下来，不然到时候当着众人面那么一放就更解气了。录音带总归是差着一层，但也聊胜于无吧。
连玉胸有成竹地拍一拍她的书包，问二爷爷：“啥时候去礼堂？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二爷爷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等半个小时过去也来得及。
宝泉村大队部有个能容纳五百人左右的小礼堂，大锅饭时期是全村人的食堂，后来也就三年五载选举的时候用上一次，平时都锁着落灰。今天这礼堂打扫的那叫一个干净，多年的耗子洞都拿鸡毛掸子扫了个通透。从外到内红旗招展、彩旗飘飘，就差锣鼓喧天和鞭炮齐鸣了。
连玉和二爷爷到的不早不晚，礼堂里已经坐了快一半的人，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从舞台两侧的大喇叭里传出来，底下三五成群的妇女凑到一起唠嗑，男人们则各自成群围在一起吸烟。
连玉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好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望过去都是老熟人。有她这次来对付的主要目的王老师媳妇，也有一段日子不见身材越发肥硕的老赵婆子。连玉往她们身后看了看，发现鲜少在村里露面的周茹也赫然在列。
真是鱼找鱼虾找虾，癞蛤蟆专门找青蛙。洗脚水倒在阴沟里，臭到一块儿去了。
连玉不用想就知道这三个人聚在一起会说些什么，不过她也不在意。都是些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大一会儿，连玉摸着书包里的随身听默默想着。
十点钟一到，喇叭里的音乐声忽然变得和缓起来，村干部们装模作样先后进场，妇女主任作为主持人站在台前握着话筒一一介绍着大家闭着眼睛都不会错认的几个老熟人。随后村长和村支书先后发表演讲，总结了一下宝泉村修路过程中出现的好人好事，表扬了全体村民的团结一心。
都是一个村里住着，官腔打太多惹人烦，村领导们也都明白底下坐着的根本没人在认真听讲，直接了当就跳到了颁奖环节。
奖项五花八门，全村三百多户恨不得家家给一张奖状。除了那些多少带些安抚兴致的奖项，村里还特别设立了先进个人奖表彰优秀村民，一共十来个人得奖，连心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连心和连玉两个姑娘家顶门立户的特殊身份，村里还特别安排连心上台演讲，想让她说一下自己坚持捐款400块钱的心路历程，给其他村民起个带头作用。连心没来，连玉把手举高高的，生怕妇女主任看不见她。
妇女主任回头用眼神征求村长和村支书的意见，她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打鼓。村支书一看连玉背着书包都站起来往舞台这边走了，也不好再把她撵回去。再一看她手里还拿着稿纸，就明白她是有备而来，说明小孩儿对待这次表彰大会很认真嘛，不能伤了孩子的心，就点头让连玉上来了。
连玉头天晚上和郑琳琳在学校憋了一整个晚自习，好不容易才滥竽充数出来一篇演讲稿，拿在手里还倍感自豪。上台就开始照本宣科连心有多么多么能干，多么多么能吃苦，心地多么多么善良。反正就一个中心思想——连心简直就是菩萨转世。
她在台上白话，底下就有人开始不耐烦起来。周茹第一个发出一声毫不顾忌的呲笑，拿脚尖踢了下老赵婆子的凳子，用不大不小刚好周围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念经呢，谁不知道谁啊，装什么装。”
老赵婆子拧着半个身子压低声音对周茹说：“越是缺啥就越要显摆自己有啥，小屁孩子懂个啥。”
王老师媳妇坐在周茹旁边，稳稳当当没张嘴当众说过话。这些落在一直盯着她们三个动向的连玉心里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倒是给点反应啊，她一个人在上面唱独角戏多没意思。
连玉的演讲稿念到后半部分，忽然就开始毫不谦虚地夸起自己来，自己表扬自己学习刻苦。
二爷爷坐在底下听着都替她脸红，四周更是不时响起揶揄般的笑声。
兴许是看不惯连玉这样王婆卖瓜，一直没开尊口的王老师媳妇忽然出声打断她的演讲，“我说连家二丫，别的你夸张夸张就算了，就你那回回考试都中不溜的成绩，还值当你从学校请假回来吹牛？我家王春丽班级前十名今天也没说请假啊。”
王老师媳妇一开口连玉眼睛就是一亮，她正瞌睡摸不着枕头呢，人家识趣就给送来了。连玉一字一顿地说道：“大娘，我跟你家王春丽可不一样，她班级前十数学该不及格还是不及格，我成绩中不溜偏偏就没有一门功课60分以下，我觉得这就是值得夸奖的进步。”
村支书还当俩人在那儿逗闷子呢，坐在台上鼓起掌来。台下的村民也有起哄的，不少人都觉得十来岁的小丫头面对这么多人不怯场真是好样的，都恨不得自家孩子在身边，好让孩子也跟着学一学。
王老师媳妇作为教师家属的脸面被连玉毫不留情地一撕到底，当时就有些恼羞成怒。偏她自恃身份惯了，不肯像老赵婆子那样当众撒泼，只能憋着。但当众被一个小丫头下了脸到底让她难堪到忍无可忍，她翘着的二郎腿左腿换右腿，用一双利眼扫视连玉一遍后开口说道：“有了城管队长当姐夫就是不一样哈，这丫头说话这叫一个硬气。”
四周有那消息不灵通的立刻向王老师媳妇打听，哪来的城管队长姐夫，什么时候的事儿。
周茹就在四周窃窃私语中忽然提高音量来了一句：“什么姐夫啊，人家城管队长有家有室的，闺女都十五六了，有些人恐怕做梦都当不上人家后娘。”
她话一落地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别人先不提，妇女主任腿肚子都开始转筋，她亲眼看见她老婆婆随着周茹的话不住点头呢，这是又要给她惹事！妇女主任顾不上别的，第一时间跳到台下就想把老赵婆子给撵回家去。要是早知道今天有这节目说破天去她也不能让自己这个爱生幺蛾子的婆婆出门来。
村长一看妇女主任啥都顾不上了，忙自己站出来主持大局，伸手就想去拿连玉手里的话筒。
连玉身子一拧躲开村长伸过来的手，小脸绷着问了村长一句话：“这老多人都听见她们编排我姐了，三舅，我总不能由着她们说吧？”
村长伸出去的手就是一僵，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偏头看了看村支书，村支书抱着膀子老僧坐定一般，于是村长也干脆坐下一言不发。
台下周茹那两片薄唇上下翻飞，唾沫星子能喷到半空，恨不得把全礼堂的人都叫过去听她讲连心的艳史。
连玉磕了磕话筒，喇叭里传来一阵噪音，成功吸引了台下绝大部分人的目光，她笑着对周茹附近的村民说道：“听别人讲有啥意思啊，要听就听我这个亲妹妹讲，我要说的可比她道听途说来的真多了。”
说着连玉右手往一直斜背着的书包里一探，当场就把随身听拿了出来，随后她举起来朝台下的周茹和王老师媳妇摇一摇，“我觉得你们肯定特别遗憾没能亲眼看一看城管队长是个啥样人，所以我特地录下来放给你们听听。”
她把话筒对准随身听的喇叭，干脆利落地按下播放键。礼堂的大喇叭放大了随身听的噪音，即使这样每个人仍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县电视台那位女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音。
“犯罪嫌疑人马大宝、马二宝犯绑架罪、寻衅滋事罪、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犯罪嫌疑人朱友良犯教唆罪、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磁带播放结束，礼堂里落针可闻。
连玉拿起话筒问了周茹一个问题：“你四处跟村里人说我姐给这个叫朱友良的城管队长当小情儿，害得另一个姓马的女的堕胎，没错吧？”
周茹脑子还没转过那根筋，听见连玉话里似乎有不服的意思，她反倒被激起了斗志，马凤春亲口对她说的还能有假？今天就让村里人都知道你们老王家专门养些抢别人男人的姑娘。
周茹掀起一边唇角，阴阳怪气地说：“这可不是我瞎编的，是那姓马的姑娘因为堕胎住在我旅馆里亲口跟我说的。”
连玉朝她讥讽一笑，说：“我是没有录像机，我要有录像机一定让你睁大狗眼看清楚，你嘴里的马姑娘在法庭上哭死过去了，因为啥你知道不？因为新闻里被判15年的这俩人是她亲哥。”
“还有你知不知道啥是教唆罪？教唆罪就是朱友良让这俩姓马的王八蛋去绑架我姐，这俩王八蛋真就下手了，所以他被判3年。这还是绑架未遂，就是没成功的意思，要是真绑成了可就不是3年和15年的事了。”
“你问问跟前的老少爷们谁家养小情儿还得找人绑回家的？”
周茹开始还想垂死挣扎反驳连玉的话，新闻里又没提受害人姓甚名谁，你说是你姐就是你姐了？她二嫂这时在身后给了她一杵子，低声哏咄她：“闭上你的臭嘴吧，新闻我和你哥都看见了，连心当时就在法庭底下坐着，镜头拍得清清楚楚。”
偏偏这个时候连玉又来火上浇油，问了一句：“还有啊，新闻里可管我姐叫受害人，叫姓马的那俩家伙犯罪嫌疑人，你跟着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一起造谣我姐是教唆犯的小情儿，咋的你是从犯啊你这么清楚？”
周茹一个初中毕业的法盲，顿时就被这句话给问得魂飞魄散，众目睽睽之下她苍白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全礼堂的人目光就在连玉和周茹之间来回打转。连玉抬头挺胸大义凛然，周茹畏首畏尾根本不敢跟她对视。妇女主任过来把老赵婆子拉走的时候周茹麻溜儿跟在赵婆子屁|股后头跑了。
村民们对着周茹的背影议论纷纷，连玉这时又把目光投向王老师媳妇。这个老女人一向擅长在背后说人长短，人前从来装得端庄大方，这会儿看见连玉的目光倒是一点都不怵，因为她知道连玉没抓着她传谣的现行，光凭一张嘴可吓唬不住她。
连玉也知道凭自己是动摇不了她在村里的地位的，嘴上讨些便宜反倒落了下风。再说还有王老师这个老好人在呢，总得留些面子给他。
于是连玉也只是朝王老师媳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就放下话筒离开了礼堂。
老话讲打蛇打七寸，王老师媳妇除了名声最在乎的不就是她那几个孩子么？现在暂时动不了她的名声，总能动一动她的孩子吧？王春丽上次被惩治过一回也没长什么记性，仍然一副欠打的模样。连玉一直想找个机会再好好收拾她一顿呢，有她妈做这个由头，这回连玉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了。
出了礼堂连玉就在大门口停下来，二爷爷没多大功夫也走了出来。爷孙俩慢悠悠往家走，二爷爷夸连玉：“看得出来准备挺充分，从犯俩字都会说，一看就没少下功夫。”
连玉嘚瑟得不行，恨不得蹦着走，“那是，我废寝忘食好几天，考试都没这么认真过。”
二爷爷拍她一巴掌，笑着骂她：“考试不认真你还有理了。”但他老人家从心底里还是自豪的，看看这孩子，这么小就不怯场，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家门口，忽然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大门前。连玉见怪不怪，还以为是二爷爷的大儿子回来了，边往屋里跑边嚷嚷：“我大爷每次回来都带好吃的，这回我可有口福了。”
结果她打开屋门一看，屋子里除了二|奶奶和孩子，还多了一个高个儿男人和另一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女人。
那个眼熟的女人看见连玉进来连忙站起身，指着连玉对男人说道：“这个是二丫，就是她跟她姐捡的你家闺女。”
高个儿男人二话不说就跪下给连玉磕了个邦邦响的头，眼泪鼻涕齐下，嘴唇哆嗦着听不清他具体说些什么。
连玉傻了一样看着二|奶奶和炕上的孩子，躲都没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