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杀人呢？”
靳亦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沉的重量，如同一颗落石砸进赵之余的心里，赵之余怔住了，“啊？”
“如果为了一己私欲，在明知那个人会死的情况下，还是去做了让他会死的事呢？这样……也算善良吗？”
靳亦宸的双眸静谧如深邃大海，却搅动着诡谲的风暴，赵之余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紧张。
他说的是剧情，一定是。
他大概是接了个什么新电影，里头有这样的设定，他大概是在和她探讨人设和剧情。
一定是的。
赵之余这么想着，抚平了刚才那一丝莫名其妙的紧张，仔细想了想了才开口，“假如说……你在权衡取舍之后，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我想……那‘一己私欲’，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
她小心翼翼的说，很怕自己的见解太片面让人贻笑大方，靳亦宸却许久都没说话，只是认真的看着她，她心里有点慌。
怎么办，是不是我说的文不对题？他现在这么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太弱智了？
可我读书的时候就读不好，当这个演员也就是上过两节公司里给安排的课，要我讲什么深刻的道理，我也讲不出来啊！
等一下，有句话是不是这么说的？“论点需要论据来支撑，否则就是悖论”？不行不行，我高低得为自己找补两句！
赵之余在心里想着，心虚的低下头，“呃……杀人当然是不行的……先不说对不对，它首先就是犯法的……但人嘛，做的选择，本来就挺主观的一件事……有个故事不是那么说的吗？说暴风雨过后，女孩在海滩上把鱼拣回水里，旁人说‘那么多鱼，你救不过来，谁会在乎呢’，女孩说，‘我在乎，小鱼也在乎’……所以我觉得，假如那‘一己私欲’对你来说，重要到可以让你做出这个选择的话，我觉得……至少，对‘一己私欲’来说，你就是善良的。”
赵之余说得很小声，也很心虚，把毕生所学都掏出来了，甚至还加上了不知道在哪里看来的故事，反复的在脑子里考虑这段话逻辑通不通顺，在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听见了靳亦宸轻声的笑。
她抬眼看他，他看着她的双眸里已没有刚才欲来的狂风暴雨，而是柔和与明晰，他好似又变成了那个她熟悉的人，熟悉的他，在荧幕上，在她面前，散发着无尽的魅力。
“怎……怎么了？我是不是说的不对啊？如果我……”
气氛轻松起来，她也开始敢以玩笑的语气说点轻松的话，靳亦宸却摇头打断了她，满眼的认真，“你说的对……那‘一己私欲’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
重要到……我曾经一度都以为妈妈骗了我，这个世上，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人，是值得另一个人为之心甘情愿改变的。
靳亦宸省下了后面的话，以沉默的微笑代替，他和煦的微笑好看得像是冰封十里的雪场都在一瞬之间融化，暖意从赵之余的心底冒出来，直达心尖，在她的心上开出了一朵朵小小的花。
斑斓而夺目。
她终于松了口气，开心的蜷起双腿抱着，低下了头，把脸埋进双膝之间笑。
还好还好，没有在偶像面前丢脸。
“你接了新电影吗？这是你新电影里的人设吗？是一个怎样的故事？这个主角，是一个矛盾的人吗？”
她抬起头笑笑的问，对他即将出演的新作品满是期待，靳亦宸想了想，不答反问，“你喜欢这样矛盾的人吗？”
“当然。”
赵之余肯定的点头，“老师不是说了嘛，人物之所以出彩，就是在于人性的矛盾，不是好人就不会做错事，也不是坏人就不会做善事，呐，就譬如你刚才说，你是因为‘不想被认出来’才雇佣老徐他们做员工的，可假如没有你‘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给了他们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他们的生活或许会比现在艰难数倍……”
她的声音顿了顿，垂下眼，带了一丝叹息，“你可能不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人一天三餐都吃不饱……当然，我说的吃不饱不是肚子吃不饱，是心吃不饱……每天的每顿饭都不能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多吃一点就得接受异样目光的洗礼，那样的目光仿佛在说‘你那么糟糕，怎么还有脸吃啊’……永远做什么都被嫌弃，即便是睡着了，也像有人在耳边一直说‘你好笨’‘你什么都做不好’‘你的生命除了付出，不具有任何意义’……正常人都如此，更遑论……像他们一样异于常人的人了。”
她抬起头看他，目光深信不疑，“所以不要怀疑，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你都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你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让他们也能像正常人一样……有尊严的活着。”
靳亦宸嘴角的笑淡了些，沉浸在过往的赵之余却没有发现，她轻声叹了口气，“自私没错，人心偏颇固然也没错，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利己而不损他’呢？你不仅‘不损他’，还做到了‘利他’……这是对这个世界，多大的善意啊。”
她看着他笑，假若她不是夜盲，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实在看不清东西，她会清楚的看见靳亦宸双眸里是如何的动容与心疼，如果不是碍于多年来早已成为了惯性的克制，他此刻应该已经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搂进怀里了。
他其实很想接着她的话往下问，问她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里，为什么她的家人要那样对她，以至于让她患上了那么严重的心理疾病……
可他不能。
他习惯了所有钟爱都会失去，习惯了所有偏爱都被摧毁，他对这个世界表达爱的方式，只有远离。
他不是生来就不喜欢站在人群里，不喜欢被看见，而是因为……
他不能被看见，不能袒露出一点点心思。
不被看见，是他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的唯一方式。
可她，这个从某种程度上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女孩，却轻而易举的看见了他。
用一种云淡风轻的方式揭开了自己的伤疤，只为了告诉他，“自私没有错”“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即便杀了人，对‘一己私欲’来说，你也是善良的”。
那么多年形成的惯性，好像就在这一瞬间坍塌了。
他甚至开始侥幸的想，试一试，或许除了远离之外，他也能找到保护身边这个女孩的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