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谢灵均总算有时间与旬玙见上一面，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待上一会儿了。
他将自己去凉州所经历的事情，挑着能说的给旬玙说了说。
在听到满院落里的屋子都空置下来堆放粮食的时候，旬玙也不由得惊叹了一句：“真是厉害，不知道是谁的奇思妙想。”
谢灵均笑了笑没说什么。
“当日看到那么多粮食堆积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就对‘民生’二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旬玙挑了挑眉：“怎么？你运个粮的功夫还抽空与王阳明圣人会了个面啊？”
王阳明是心学的集大成者，有名言“知行合一”，从实践中体悟真理，是他所倡导的。
旬玙说这句话摆明了是调侃谢灵均，可后者一向拿她没办法，说又说不过，只能无奈的被她怼。
“说吧说吧，刚才还没说完呢。你有了什么体悟，快说来让我听听。”旬玙见谢灵均停下来不说了，只是用那种宠溺的无奈脸笑看她，登时就急了。
话说一半就不说了，吊人胃口是会被打的！
谢灵均好整以暇的看她急了好一会儿，这才道：“从前我只知粮为百姓生存之本，想着只要能解决粮食的问题，就能掐灭绝大多数的乱动源头。可我竟从未想过一点，那就是粮从何来？”
旬玙：农民伯伯种出来的呗，从何来。
“农人四季耕作，辛劳一年，方才能得出下一年的口粮。赶上时节好的时候，能多得一些去卖钱换点其他嚼头改善生活，赶上时机不好的年头，可能还得靠朝廷赈灾来度过时日。”谢灵均道，“可朝廷赈灾的粮食，何尝不是往年从他们身上收回来的？哪有那么多存粮可供一次又一次的赈灾呢？”
旬玙听到这里感觉有点意思了：“继续。”
谢灵均想了很久，他才有了现在的想法：“那一院子的存粮令我震动，可我转念一想，如此多的存粮也不过刚够一个小小县城一年的嚼谷，而我大安黎民百姓何止千万，还有前线边境的百万大军，他们的一日三餐累积下来会是一个令我想都不敢想的数量。”
“我朝如今的土地亩产能否支撑的起现在的需要？”谢灵均真的深切思考过这个问题。
而旬玙同样也想过，她叹了口气道：“不能。”
这点不是她信口开河的：“当初我父亲受命前往山河城领兵，朝廷便已然筹不出足够的军粮了。堪堪挤出了第一批的粮草之后，便陷入了无粮可调，无钱买粮的境况。所以，我便将酱油的法子给了朝廷，至少能有钱去买粮。”
这件事倒是谢灵均第一次听说。
“怪道国库那年突然有了足够的银钱，能支撑过那场连续几年的战役。”
“那如今朝廷有钱了，也有存粮了，你还担心什么呢？”旬玙将话题拉回了最开始。
谢灵均却是问出了一个令她没有想到的问题：“可朝廷的粮，是每年由许多商人从邻国一点一点运回来的，花费无数金钱精力，才堪堪存够了富裕的粮食，可若是有一天被发现了呢？”
旬玙一下子被他问倒了，迟疑道：“你是说……”
“是。”谢灵均点点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有一天邻国发现了这件事，他知道外面每年都从他们国家秘密买粮回朝，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从中猜出我大安的粮食产出，根本不够满足国内百姓的嚼用，若是他们看准这一点掐死不准卖粮而后发动战役，不打速攻打持久战，故意拖着我们，那大安……”
旬玙有些凝重的说：“就等同于瓮中捉鳖，只能任他们宰割。”
谢灵均说：“没错，但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粮食，就不会陷入如此被动之局。”
“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解决。”旬玙停顿了一下，改了口，“不，不是解决，哪怕是改善，都需要耗费数年乃至十数年的时间。”
“我明白。”谢灵均说，“可不能不去做。”
经过前不久的奔波磨炼，面前的这个人已经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旬玙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因为说起自己未来的目标而显得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由得盯着他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谢灵均问，当然，他不会觉得旬玙是在笑他异想天开，旬玙有时候比他还要天真，相信理想的力量。
“我只是在想，正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这个世间才会变得越来越好吧。”旬玙笑眯眯地说。
这真的是个很高的评价了，谢灵均被她夸得俊脸一红。
旬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记得萧雯雯嘛？”
“记得，怎么突然说起她来？”谢灵均疑惑反问。
“其实她被抓之后，我去见过她。”旬玙突然自爆。
“你去见过她？可她被关在……”谢灵均突然想起旬玙的身份，和她身边随侍的那些人，默默地吞回了后半句话。
“什么时候去见的？”他改口问道。
“嗯……”旬玙想了一下，“判她斩立决的前两天吧。”
“那次她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旬玙没等谢灵均开口就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她说她来自将来，在他们那个时候，她的国家的人是不愁吃喝的。”
“有一个非常厉害的人，他造出了一种新的水稻，这种水稻的产出是现如今的六倍甚至七倍之多。吃饱不再是百姓的一个奢望。”她在借着萧雯雯的借口，向谢灵均介绍自己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
谢灵均瞪大了双眼，感叹道：“世上竟有如此神人？”
“是吧，真的是想想都觉得不敢想象的事情。”旬玙说着说着有点藏不住自己的自豪感。
“大安如有这样的人物，何愁粮仓不满，天下不平？”谢灵均感慨道。
“正是因为千百年来只出这么一个，所以才会让人那么念念不忘，希望自己能有幸与他身处同一时代不是吗？”旬玙说。
谢灵均想了想，觉得无法反驳。
“这位神人，后来于耄耋之年逝世，他仙逝的时候，千万百姓恸哭。”旬玙右手撑着脸，像是在回忆，“有这么一种人，他伟大到你竟然忘了他也有生老病死。他走了之后，你会平白无故升起一股惶恐。”
“他走了，那我们往后是不是就不像现在这样，能吃得饱饭了呢？”
“以后我们的粮食还会不会有这么多产量呢？”
“为什么他也会有生老病死呢？”
谢灵均听着旬玙的话，仿佛也见到了那个令他神往而敬佩的人。
只是……他看着旬玙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在回忆与萧雯雯的对话，不如说旬玙是在回忆自己的从前。
她话里话外透露出的对那个人的崇敬与难过，不是一般人会对一个别人故事里的人物产生的感情。
尤其是萧雯雯的那个“将来”的故事太过奇幻，普通人根本不会相信。
谢灵均这么想着移开了眼神，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旬玙身上的秘密，多的谢灵均已经没有想要追究的意思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保留自己秘密的权利。
这也是旬玙对他的态度。
.
二十年后。
宏正帝仙逝后，太子姬瑜继位，如今已是他登基的第十三个年头。
姬瑜与谢灵均从少年时就一直君臣相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两个人的目标与理想的高度一致。
姬瑜在登基后，致力于改善安朝民生，尤其是粮这方面。
他们至今还是没有找到如旬玙所说的那样的人，但是幸运的是，他们找到了另一种高产量的主食类粮食。
那个粮食来自隔壁渤国，他们有一支地处偏僻的民族，常年自给自足，种植的就是一种不常见的黑色不规则椭圆形粮食。
这东西是长在土里的，且外层包裹着一层难看的表皮，寻常人哪怕见到了也不会想到这是可以食用的。
通常他们会因为这东西被泥土裹得严严实实的表壳，将它认作是跟牛粪一类的大型动物粪便。
但渤国的那支族群不一样，他们常年封闭，粮食产量不够的情况下，就会外出寻找其他可以食用的东西。
一次偶然，他们发现了这样东西，因为难看的外形，将它命名为“粪蛋蛋”，粪蛋蛋虽然难看，但是洗干净煮熟之后，味道竟然还可以，不至于难以下咽。
再到后来时间长了，他们开始尝试其他的不同吃法，沾盐沾糖、炖汤炒菜，当他们摸索出了粪蛋蛋的种植方法之后，他们惊讶的发现，光是靠这样食物的产出，他们就可以不用再担心会饿肚子了。
甚至还有多余的粪蛋蛋，可以让他们背到集市上去卖。
安朝有一个行脚商人路过了那个集市，看到了粪蛋蛋。
这个商人不是什么大商人，出来行商赚的钱也只是刚够糊口罢了。但他的妻子刚刚诊出喜脉，商人想到一贫如洗的家里，想着孩子出生后他们家会面临的窘境，咬咬牙，这次走的更远了些，想着能不能找到些稀罕的东西带回去，卖个好价钱，这样至少他能陪着妻子好好过完整个孕期，不至于将她一个人丢在家中，苦苦支撑。
这就是为什么商人回来到渤国的这个偏僻小镇。
作为行脚商人，有些事情他还是心中有数的。比如西南山地多山珍，当地村民卖的不贵，因为没有能走出去的渠道。而他们这种行脚商人，尽管会冒险，但是将这些山珍带出去，能翻好几倍甚至好几十倍的价格。
又比如，像他现在身处的这个小镇，地方偏僻但依山傍水，这大山深水里面藏着州府那些繁华地带的人们想都想不到的奇珍，而这些东西只有原住民有机会得到。
商人这次过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淘到一些被原住民拿出来售卖的。
谁知道奇珍没看见，被他发现了粪蛋蛋。
“你说，这是能吃的？”商人疑惑的拿起一个黑乎乎的粪蛋蛋，满是不相信的问。
原住民用着怪腔怪调的官话回答：“是馁，则个叫坟弹弹，靠着煮着都能次的。”
见商人一直不信的样子，原住民急吼拉吼的拿出一个烤过了的粪蛋蛋就要递给商人。
这是他今天的午饭，出门前烤好后就一直装在自己的袋子里。
商人连忙往后退几步，就怕他突然塞进自己的嘴里。
原住民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把皮给剥了，羞涩的笑了笑，将烤黑的皮壳剥掉，掰了一半递给商人，剩下一半自己啃了起来。
商人见他吃了，这才半信半疑的接过咬了一口。
那一口下去，商人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吃下半个粪蛋蛋之后，商人竟然觉得自己已经半饱。这种饱腹感的粮食！
他压下心中的震惊，脸上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只能靠低头来掩饰。
商人毫不犹豫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下了原住民的粪蛋蛋，然后雇人护送他回到大安。
回来之后他没有将这些东西送到集市去卖，反而直接拉到了县衙。
自从大力发展粮食建设之后，姬瑜在各州县都设立了一个专门对接百姓，收集民间粮食的地方。
商人去的就是这个地方。
粪蛋蛋被百里加急，层层上递，最后递到了姬瑜的龙案之上。
“这就是那个容易让人吃饱的新粮？”姬瑜问道。
谢灵均：“是，据称就是此物。大司农已经开始带人研究这样东西了。”
“很好，希望此物不会再让我们失望。”
粪蛋蛋没有令人失望，第二年的时候，大司农的试种田里满满当当都是它，更幸运的是，根据商人的话，谢灵均派人去同那小镇相似的地理位置寻找，果然在地里找到了数不尽的粪蛋蛋。
此物一直不被人采摘，于是一直都是成熟过头之后，自然腐烂在地里，一直滋润着土地。
时间一久，被人在野外发现的那些粪蛋蛋长得又大又好，数量又多。
姬瑜立刻下令大力推广粪蛋蛋，不必占据水稻小麦的耕种份额，每户只需开辟出一亩地即可。
直到谢灵均把姬瑜赏赐给他的那部分粪蛋蛋带回家之后，旬玙这才发现，这哪是什么粪蛋蛋，分明就是土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