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妙元界的时候，虽然他大多时候都在疗养魂魄，但他知道，林若萱喜欢白天黑夜的修炼，那时候就仿佛她知道日后会发生某些大事一般，恨不得一天掰做两天来用。
不过凡人的肉身这困意来了确实没办法，他们晚上若是没有睡在客栈，也是需要轮流守夜的。
故而等做好这竹筏，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一共两艘，他和林若萱一个，宋时运和梅小花一个。
那狗竟还想跟他们上一艘船，别说人形态，狗形态都不行。
那个姓宋的还算有点眼力见，看在他算林若萱弟子的份上，他这次才同意他来的。
不错，林若萱已经确切将宋时运收做自己弟子了。
不过主要是因为……宋时运和林若萱这层关系摆在这儿，没人敢收啊。
有哪个仙尊闲着没事挑一个林若萱身边的亲信当弟子？
悬天阙那几位也不合适，就又丢还给林若萱了。
反正宋时运本就是靠着她留在人界的一些东西飞升上来的，有些东西，本身就是林若萱教的。
这时林若萱和贺兰绪上了竹筏，两人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从前的梦中，只是这一次是青山碧水，冷雾环绕。
之前他在梦中所制造出来的雾乃是秋雾，带着朦胧又潮湿的热气，而此时此刻的雾更加冷彻、清冽，林若萱身上泛着光泽的长袍看起来更加冰凉。
林若萱回头看他，见他望着她，道：“真实的养仙山比我梦中带你看的，如何？”
“比你梦中的更好。”贺兰绪看着林中那些将红未红的枫叶，林若萱跟他说过，这些枫叶都是她想起来就种一种，想起来就种一种，这一种，竟然也种满了养仙山的一半。
而如今，养仙山的青红更加融洽，许是因为妖邪的缘故，这座山一直没有人来，这里的一切除了一些小路，都保存的极为完好。
“这里是可以属于我们的地方。”忽然，林若萱又道了一句。
贺兰绪微微愣了愣，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点了一下头。
悬天阙的流曦峰只能是林若萱的，天谕山的兰萦山也只能是他的，然而这人界的养仙山，却可以是他们的。
“那我能在这地方种莲花？”
“当然。”
林若萱也想起了之前在梦中，贺兰绪种在这地方的莲花，虽然现实中恐怕不好种，不过谁叫他们是仙呢？而这地方是养仙山。
贺兰绪望着林若萱眼里的神色，刚忍不住要靠过去，雾气另一头的宋时运却又大叫起来：“梅小花！不准玩水！都溅到我身上了！真当你还是狗吗？”
贺兰绪：“……”
果然就不该带这两人来的。
等上了岸，顺着从前的记忆，四人终于踏入了那片林若萱曾经居住的枫林。
林若萱的小屋还在哪儿，不过梅小花还没走进，便怂了怂鼻尖，表情略显失落，对林若萱道：“这里的味道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
宋时运道：“这下界已经过去好几万年了，当然不一样了。”
“可下面的湖明明还是一样的味道……”
湖里都是鱼，自然是从前的味道。
这时，林若萱也停下了脚步，他们已经很近了，眼前的枫林小院毫无死角的呈现在他们眼前，看着面前的院落，林若萱道：“这里好像有人住。”
贺兰绪看了看桌面，还有旁边的菜园，道：“应该是后来人。”
有菜园这种东西，那就至少不是什么妖鬼。
宋时运上前冲着围栏中喊道：“有人吗？”
“……”
片刻之后无人回应。
“应该是没人。”贺兰绪道。
四人就这么推开了小门，一步踏入，这地方几乎都要变成林若萱不认识的样子了。
贺兰绪看着林若萱在小院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这间屋子，一会儿摸摸那个桌子，听她说道：“从前我在人界的时候为了睡觉，将很多东西都加固过，没个几百年是不会坏的，不过这都过了几万年了，不一样也很正常。”
这里与林若萱梦里的养仙山，差别还有有些大的。
不光梅小花和宋时运看得出，贺兰绪也看得出。
他走在林若萱身后，道：“不打紧，这养仙山本就养的是你，按照辈分算，你应当算是这边的老祖宗，无论在这里的是谁，都该遵从于你。”
“我要几个人几个鬼遵从我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但这是最基础的礼节，你是仙，他们自然该遵从你。”
林若萱望着他，眼中带着一点别样的意味。
每当贺兰绪见她这么望着自己，就能猜到，她定然又在猜测自己了。
果然，下一句便听她道：“贺兰绪，你是名扬仙界时，开始有这种想法吗？”
贺兰绪刚要开口，忽然想到上次在冥界的事，脸色不由地沉了一下，道：“我从前，确实没想过这种问题，但是这些东西与权利地位都脱不开……”
“我知道我知道。”林若萱点头道。
旁边的宋时运和梅小花已经去搜罗这小院的主人了。
贺兰绪和林若萱就站在菜园边，林若萱道：“贺兰小公子现在还能背诵佛经吗？”
“……”
贺兰绪抽了抽嘴角，不由道：“谁都有年轻的时候，你之前不也变回去了吗？”
“那又不怎样，反正我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林若萱靠了过来，对他挑眉笑道：“倒是贺兰小公子，那副模样可少见啊。”
“……”
“一点小意外罢了。”
虽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外露，甚至一开始与林若萱结成道侣也还好。
也就是从他在冥界变回去过一次，每当林若萱提起这件事，他就能明显感觉到耳根发烫。
其他人都好说，但为什么见到他那一面的人是林若萱？
而在此时林若萱的眼中，只是见他微微沉眉，那一缕羞耻都被藏在了眼底，见自己与林若萱对视上，又颤动了一下眼皮，躲了过去，道：“往事何必细究？”
林若萱笑了一下，也懒得再逗他，只是轻轻牵住了他的手，贺兰绪这次没发愣，也没躲，任由林若萱拉着自己朝前走。
然而还没进屋，四周便突然昏暗了下来，他们从湖对面上到养仙山，这天色虽晚了些，但也不至于这么一下就暗了下来。
两人抬头朝天上望去，而这时宋时运和梅小花从屋子后面跳了出来，宋时运道：“有妖气！”
林若萱和贺兰绪对视了一眼，都没搭理他，他们两当然都看得出有妖气，却只有宋时运这个纯正道士出生的人在大惊小怪。
贺兰绪道：“若萱，这里有你名下的鬼吗？”
林若萱看着枫林中漂浮过来的一团团黑气，道：“嗯……好像没有。”
能活几万年的大妖，终究还是少数。
林若萱撑起了她的伞，这伞伞面纯白，伞下粘贴着无数符箓，正是林若萱的三十三剑。
这伞的来源，主要是因为林若萱除了自己的禁锋剑，还炼制了不少绝世真品，以至于林若萱平日里练剑的时候都不知如何挑选，于是，就干脆合并到了一起，一起使用。
此时取出伞来只是用上面的符箓阻挡那些妖邪的靠近，任凭宋时运在外面和那群妖邪怎么打，他们在伞下都可以喝茶了。
“够了够了，别打了，我们是你们主子！”宋时运一个人拼搏着喊道。
那些妖邪打不了林若萱和贺兰绪，在他们眼中，梅小花算是妖犬，当然打宋时运这个“小道士”了。
不过没一会儿，他们就发现，这个“小道士”本事可不小啊，实在打不过，最终又只得齐齐躲回鬼市。
这时林若萱才道：“我们也走吧。”
眼看着林若萱和贺兰绪已经打着伞朝外走了，宋时运喘了口气，转头望向梅小花，道：“你怎么不来帮忙？”
梅小花理所当然道：“他们又没打我，而且你也没叫我帮忙。”
“……”
宋时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林若萱或是秦宵不叫你，你也还帮呢。”
梅小花无辜的摸摸头，因为林若萱有叫他保护秦宵啊。
通往鬼市的路还是那条路，从前林若萱布置的阵法已经松动了很多，不过看这痕迹，应当是有人不断地在修补，而前往那条路，就不得不经过坟地了。
贺兰绪听林若萱说过这地方，这里掩埋着从前林若萱在人界认识的人，他们大多无人收尸，林若萱便在林中挪了一块地方给他们，守了他们三万年。
不过平日里林若萱睡觉，都是叫的小鬼们去打扫的。如今也不知道这些坟地是否长满了野草。
随着两人走近，贺兰绪倒是瞧见了，面前的坟堆安然无恙，只是长了一点稀疏的杂草，还不至于将整个坟堆都掩埋了。
然而这时林若萱却停了下来，贺兰绪道：“怎么了？”
林若萱看着那灵牌，道：“这个人，我不认识。”
顿了一下，她又道：“我堆的坟没有这么多。”
这坟地都延绵出来几百米了。
他们互相一看，又看向了宋时运，宋时运道：“你走后我真没干什么事。”
不过他还是上前仔细看了看灵牌上的字，念道：“养仙鬼市第六百三十八代鬼市之主，宋棋之墓？”
其他三人也靠了上来，看着宋棋二字，又默契地扭头看了看宋时运。
宋时运：“？？？”
“看我做什么？我还是真真正正的童子身呢。”
这绝不是他留下的种。
然而林若萱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宋，当年本尊走的匆忙，还是你有计划，这件事你做的很好，为师十分欣慰。”
宋时运：“……”
贺兰绪又看了看旁边其他的坟堆，从六百三十八这个数字细数上去，第六百三十七，三十六都不姓宋。
他道：“应该只是碰巧，这些鬼市之主应该不是靠血脉传承的。”
宋时运好似终于觉得贺兰绪说了一句好话，感动地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林若萱又感觉梅小花在旁边刨坑，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梅小花竟然已经在旁边刨出了个两米深的大坑？！
“？？？”
这次是真的已经天黑了，梅小花抬起头来正好与林若萱对视了一眼。
林若萱道：“小花，你的狗爪不要乱刨呀，你现在是……是仙狗了……”
说一半，林若萱也觉得好像说不通了，仙狗下凡，难道就能几秒钟挖出一个两米深的大坑吗？
梅小花吐着舌头变回了人形，道：“这不是我挖的，是别人先挖的，我只是接着又挖了一点。”
其他人蹲在这个坑边，也看出来了。
不过梅小花是狗就不必说了，他就喜欢刨坑，她的流曦峰上也有很多坑，但这个坟地谁没事在这里刨坑？
忽然，三人似乎都想到了什么，互相抬头看了一眼，坟地刨的坑，那不就是要埋人吗？
不过这养仙山的人他们还没找到呢，稍微停留，便又继续朝着鬼市的方向走去。
对他们而言进入鬼市十分容易，当四人踏入鬼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穿过枫林与鬼市的那层白雾，入眼的第一件物什乃是一个牌匾。
那牌匾上写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过还能勉强看清上面的字。
头几条正是林若萱最初定下的几条规矩，后面还添加了不少，不过那几条依旧是在最上面。
下一步再踩下阶梯，忽然，一阵妖风刮过，迷了众人的眼，再睁眼，众妖魔都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一个个看向他们的目光都凶神恶煞，好似恨不得将咬碎吞噬。
四人都愣了愣，这时候是贺兰绪拿着伞，见这些鬼都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林若萱。
要不把伞给她？
林若萱指了指门前的牌匾，道：“你们鬼市不是有规矩吗？有仇报仇，不得随意伤人。”
没鬼答话，林若萱又道：“你们的鬼市之主呢？主上呢？来个能说话的人。”
没鬼上前，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冷哼，“正是有仇报仇，你们这些紫阳观的道士和我们都有仇！”
“？？？”
几人都顿了顿，面面相觑，最后又都望向了宋时运。他们四人的穿着，只有宋时运穿的最像道士。
宋时运：“？？？”
又看他？他喜欢看罗盘和八卦找方向不行吗？
宋时运只好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们不是什么紫阳观的。”
“那你们这时候来做什么？难不成你们几个活人还要投靠我们鬼市？”
“这……也不是。”
不过这话该怎么说了，直接告诉他们，他们四个中，有两位是这养仙山鬼市的第一代主人和第二代主人？
还不等他思考，就听林若萱开口道：“‘这时候’，是什么时候？”
贺兰绪也打量着这鬼市的环境，虽然这鬼市门前被这些鬼围得密不透风，但还是看得出里面的门窗上都挂着白条，甚至有些鬼还穿了白衣，像是有什么人离世了。
“别装傻。”躲在鬼群中的鬼说道，“今日乃是我们主上归天之时，你们不是紫阳观的，难道远道而来参加我们主上葬礼的不成？”
“……”
陌生人中，有远道而来参加别人婚礼的，确实没有远道而来参加别人葬礼的。
林若萱迟疑了一下，道：“各位，说来不巧，我们虽然不是来参加老主上葬礼的，但我们的确是从远方来……其实我们是……”
林若萱正要说明他们的身份，一个苍老又干瘪的声音却从后方鬼群传来。
“你们……难道是主上？”
林若萱一愣，在人界有鬼认得她，这可比在仙界的小城中认得她都要稀奇。
众鬼慢慢从后方让开了一条道路，一个苍老的骷髅架子从后面走了上来，他的骷髅腿骨颤颤巍巍，整个骨架也佝偻着。
这骷髅……竟然也是会老的？
他那双泛绿的眼睛一看见林若萱，还来不及走到她面前，便“咔嚓”一下跪了下来，整个下半身都散架的。
他喊道：“主上……真的是你们吗？”
众人看着用肋骨支撑起的身子，林若萱道：“老人家……您的腿好像摔碎了。”
那骷髅低头一看，果然，他的膝盖骨果然又碎了一点，顿时惨叫起来，“我的骨头哟！”
四周的鬼急忙帮他把下面的骨头都拼接起来，又找了个轿子把他抬起来，那骷髅呜呜唤了两声，不由道：“两位主上见笑了，我这骨头实在是太老，稍微碰一下就碎，只能坐着了。”
宋时运嘴角抽搐，这活了几万年的骷髅他也没见过，只得道：“坐着坐着，都没什么大不了。”
那骷髅望着林若萱和宋时运高兴地对众鬼道：“大家别慌，这两位是我们养仙鬼市的第一代主上和第二代主上，当年他们飞升，现在，他们回来了！”
想来是这骷髅的资历够老，是真正见证过林若萱和宋时运飞升的那一批鬼，他说出此话，众鬼终于信了几分。
立刻便有鬼回家拿画像，对比着一瞧，林若萱的样貌虽然有些许不同，但整个人还是九分九的相似，宋时运几乎就是没有变化。
一众鬼顿时惊讶道：“真是第一代和第二代主上？”
“他们真的飞升了？”
“而且还回来了？”
林若萱和宋时运听着鬼群中的窃窃私语，都觉得面上有光。
接着便听他们继续说，“那旁边那两位呢？”
“瞧那犬妖跟在主上身边，英姿飒爽的模样，定然就是当年的守护兽了。”
“另外一位，瞧他们站的这么紧密，还为主上撑伞，想必……是主上在上界新收的仆人？”
贺兰绪：“？？？”
“瞎说。”
贺兰绪刚要开口呵斥，就又听另一只鬼道：“仆人能站这么近？能与主上如此亲昵，而且他还玉树临风，天人之姿，这分明就是主母！”
贺兰绪：“……”
前一秒还想夸他呢。
贺兰绪扭头看了看，见林若萱还脸上洋溢着笑容，也不知她是否听见了这句话。
他便轻轻捏了捏林若萱的手，道：“若萱……”
“怎么了？”林若萱回头问道。
看来应该是没听到。
贺兰绪道：“你要如何跟他们解释我的身份？若你是他们的主上，他们就又该怎么称呼我？”
林若萱眨眨眼，“他们刚才不是说了吗？”
“？”
“你是主母呀。”
“……”
她听到了啊……
这时众鬼已经开始欢呼了，一顶系着金色流苏飘带和红色珠帘的轿子被他们抬了过来，这轿子和林若萱从前坐过的十分相似，想来他们定然是将这一传统也保留了。
只是现在这场面，与鬼市深处挂着的白绫十分不符，宋时运道：“你们的主上刚离世，就可这般张扬吗？”
“逝什么逝？”旁边的小鬼说道，“等我们把他下葬了再过个几百年，他就能变成鬼了。”
“……”
宋时运张了张口，竟然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道：“好端端的，将他变成鬼做什么？”
鬼这种存在，不都是执念颇深，才能够形成的东西吗？
那骷髅道：“两位主上有所不知，这是我们这儿几万年前定下的新规矩，若有活人要想统帅我们鬼市，那么就得变成和我们一样的存在，不然这鬼市的主上，也不能总换啊。”
宋时运：“？？？”
那这不是说，他是这鬼市在位最短的主上吗？
“两位主上，请上座吧，我们去流曦台。”
对了，流曦台，那当真才是记忆中的地方，宋时运也不纠结了，和梅小花激动着马上就要上轿，后面的贺兰绪却一人拽了一把，把他们拽到了身后，对其他鬼道：“没有轿子了吗？”
那骷髅看了林若萱一眼，见林若萱没有说什么，为难道：“没了，我们鬼市，从没有过两位主上的存在。”
既然如此，贺兰绪便发号施令道：“那就委屈你们在地上走了，若萱，我们走吧。”
宋时运和梅小花都看向林若萱，林若萱笑了一下，说了句，“委屈你们了”，便抓住了贺兰绪伸出的那只手，跟他一起上了轿。
宋时运和梅小花面面相觑。
梅小花耷拉着耳朵道：“我也想跟林若萱坐轿子，以前都是我跟她一起坐。”
宋时运道：“我明明也是主上。”
而旁边的小鬼们见到这一幕，都道：“萱主上真是宠爱主母。”
贺兰绪在轿子里听着这句话脸色又黑了一分，只能对林若萱道：“能不能让他们换个称呼？”
“可他们也没说错啊。”林若萱笑道。
轿子轻轻摇晃，红色的玉珠挂在门前的流苏轻纱后互相撞出了零碎又轻盈的响动，其实轿中空间很大，塞下四个人也是绰绰有余，但四个人中有一对道侣，这就有些拥挤了。
林若萱轻轻仰头，靠在了贺兰绪的肩头，“我是主上，你不就是主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