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纪寒舟说要出去一趟。
应疏月趴在床上，枕臂而卧，回想近来发生的一切，此中最为关键的一点——祭云宫。好似所有矛头都指向了祭云宫，那个神秘到连纪寒舟都还没查清楚的神秘的存在。
想着想着，她睡意缱绻。
朦胧间，屋门轻声开了，随脚步声而来的，是一阵带着温香的软风。
软风靠近了，她问，“你来做什么？”
“借半张床休息。”
“赖皮。”应疏月乏于同他辩言，自顾睡自己的。
纪寒舟斜身靠床头，屈肘支着太阳穴，温温说：“就赖你如何？左右你会纵着我，一如从前那般。”
应疏月没说话，却在心里头欢悦起来，如他所说，她对他确有些纵容，还有连她自己都不察的依赖。
纪寒舟痴痴看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卷翘眼睫若银蝶振翅，微微轻颤。他往下挪了挪，翻身将她掩进宽袍大袖下，尽量不碰她背上伤口。
他的气息充斥肩侧耳畔，僵了许久才又道：“我什么时候咬的你？”
应疏月蹭了蹭被他的呼吸刺得酥痒的肩际，懒洋洋睁开眼睛，细声道：“你咬我的次数还少了？”
余光里，他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就撑抵在侧，“你不会是想咬我吧？！”
“有点想，可以吗？”
“不行！”应疏月正色。
纪寒舟软软一笑，倾身，在她雪白侧颜落下温热一吻。
“睡吧，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他撤回手，和衣而眠。
心安一夜。
翌日一大早，长影的絮叨声撕开了山脚小院的宁静，“准备准备，等你们家二公子起了咱们好赶路。”
“是，长影卫长。”
闻鸡即起的十几二十个随从自行列成四组，齐刷刷应声，一看就知训练有素。
众人目光随一袭深色长袍，一脸胡茬的男子左右移动，待他下文。
长影抄着手，似在思考，见一个个的还僵在原地，长眉一挑，问：“等什么呢！”
“等二公子啊。”
长影抬脚，作出个要踢人的动作，“外头等去。一个个的没点眼力见，这要吵到你们未来的家主夫人，看纪二不把你们皮扒了！”
“此处最吵的不正是你？”醇雅温润的男子声传来，正是纪寒舟。
人一现面，众属唰唰抱拳，恭声见礼：“二公子。”
纪寒舟嗯声示态，众人才松泛。
他穿的一身玉色云纹交领长衫；金玉腰带；冠发整齐。富贵内敛，气质彬彬。这些见惯了的装束已经留不住众人的目光了。
吸引大家目光的，是那个从他身后徐徐走来的女子。
女子面色雪白；眉眼清丽；墨发高绾，素玉簪之；身着暗红色长裙；外拢一件宽大的玄色外衫，那外衫正是纪寒舟昨日所穿。
而此刻，这件衣裳竟穿到了一个女子身上，这都不足为奇，身边人谁不知道，二公子视一位叫“疏月”的姑娘为心尖肉。
他们惊异的是，昨晚身负重伤，满身血污又病恹恹的人才过一夜就恢复得神采奕奕。
特别是那一袭红衣玄衫，玄衫拖垂地上，手中长剑凛凛，更是将她映衬得冷艳独绝，浑身散发出来的，都是气压全场的盛势。让人不敢接近。
面对众人呆滞的瞩目，应疏月忸怩不安，她暗自拉紧宽袍，遮住里面的红衣。
她从未穿过这样醒目的颜色，感觉好是别扭，若没有纪寒舟这件玄色宽袍罩着，她是死活也不愿出门。许是纪寒舟的衣裳过于宽大不合身，一站人前就浑身不自在。
“啧啧啧！昨夜初见病病殃殃的，我都不禁怀疑你那什么淳睿靖将军的身份是捐纳得来。今日一见，可谓是：春日江水，仲夏夜；深秋明月，琼芳剑；仙子初落凡尘，霜雪飒沓千里。”
众人摇头，除了听出一个“冷”来，完全不知他侃侃何云。
“不过话说回来……”长影靠近纪寒舟，怕他听不见似的，一定把话送人耳朵里。
“你的功夫逃命还凑合，其他的……哎！以后可怎么办呀？看来是个被人欺压的命了！！以后要受了欺负，别怪我不帮你，就……疏月姑娘这样的，正常情况下，别说我了，就连小南沨都不一定打得过啊！”他阴阳怪气的，还故意把话音拖得老长。
纪寒舟睨他一眼，懒得理睬，转身为应疏月引路，“我们家阿月最是温柔，大声说话都不会……”
他扫众人一眼，又道：“本官犯得着同你们解释吗？赶紧叫上相辉公子，回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应疏月偷偷瞟了眼众人目光，发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里确有几分敬畏，一点不同看寻常的女子。
她看起来真的很凶吗？
其实，她也没有特地要表现得令人生畏，她只是不喜用表情来传达内心的喜怒哀乐罢。
譬如当下，身上的伤口受药物浸入，又痛又痒，她却依然端正姿态，不做多余的动作。
须臾，一个侍从问纪寒舟道：“相辉公子还睡着呢！属下去叫醒他吗？”
应疏月抢答：“叫他做甚，他睡够了自会赶来。”说完当先一步离开。
不是说不会大声说话吗？
就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转而又看向离去的背影时。
忽闻主屋房门吱呀打开，里面走出个布衣少年，少年头发披散着，慌忙系着衣带，他快步跑来：“我早起来了，看你们在谈话，就没出来。对了，那个……谁有发带，借我用用。”
纪寒舟看他身上旧粗服，比富贵人家的下人不如，平日里金光灿灿的饰物一样不见，便问他：“你的金冠呢？”
应相辉说：“我那袍子坏了，便向大娘找了这一身衣裳，你也知道本少从不带银子，只好把金冠和金腰带留下当谢礼啦！”他长叹一息，“可惜我的金玉项圈了，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那可是我出生时，我外翁送我的诞辰礼！唉——”
用金玉腰带和金冠换一件粗布衣裳这样豪气的事，也只有他金光灿灿的相辉公子做得出。
纪寒舟手伸向长影，“拿来。”
“我说纪二，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有余？”长影疑惑道。
纪寒舟往他头上一瞥，整日胡子拉碴的，发带换得倒挺勤。他阴恻恻勾唇，说道：“没有多余的啊，那就拿你头上这条吧。”说着他上手去取。
在纪寒舟就要抓住头上发带刹那，长影瞬时闪移，“行了行了，”他从怀里顺便扯出一条，递给应相辉道：“真是怕了你们这一家子了！”
应相辉捆着发，云里雾里。他虽看得出来纪寒舟与自家姐姐关系暧昧，只是不知他们关系多深，而且，他也没有要深挖的兴趣。
那个所谓的姐姐尚还敌友难分，哪敢认作家人？更别说什么姐夫了。
姐夫亦有此想法。
虽然大伙都知道应相辉是应疏月同父异母的弟弟，单从应疏月的态度来看，她可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应疏月不想承认的事，他纪寒舟又怎么会替人做主？
他赶紧拿话堵长影嘴道：“你再多话，信不信回去我就让南沨找你打架？他一定会很乐意。”
“纪二！”长影急眼了，“你家小南沨争强好斗，一出手就没完，哪次不是打个天昏地暗！怕了怕了。走了。你们先上马，我去跟主人家道个别。”
他挥挥手。
余下众人相视窃笑，有幸见到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恶人还须恶人磨！
原以为坠崖的位置靠近入城前所住的源来客栈，即便是后来绕了些山路，预估着也离城不远了。
谁知，檀城一带植被茂盛，密林幽深，从崖底一路至山脚农家，再到郡城门口，足足是绕了个大圈子。
眼看就要入城了，应相辉又嚷着要歇息，一路上他借着为应疏月伤势“考虑”的托词，一亭一歇，三个时辰的路走了五个时辰。面对他的“周到”，应疏月一直不冷不热，全凭纪寒舟做主。纪寒舟自然乐意为之，毕竟像今日这样因马匹不够，得以理直气壮与应疏月同乘一骑的惬意时光可不多。
别的暂且不说，主要是一想到那个明里暗里，逮着个机会就调戏他家南沨的小姑娘时，他就觉脑仁疼的厉害。
届时别说和心爱的女子柔情蜜意了，恐连说句话的机会都难有。
架不住应相辉一再相劝，一行二十多人马乌泱泱停在城门口一家茶寮前。
此时天色尚早，茶寮里三三两两行客进出。衣着粗简的黎民要来碗粗茶，也不要座，随便找了个阴凉地小歇一会，喝完茶便担起自己的货物赶路了。
茶棚里安坐的士人富商们轻摇折扇，小嘬慢饮，悠闲自得。
茶摊老板正给客人添茶，忽觉四下渐暗，他回头，见斜阳赤霞尽数爬在几个高挑身影背后，把他们剪成一幅发光的画。
“老板，二十二碗茶。”
茶摊老板定睛一看，说话的是个长发半披，一脸胡茬的男子。
“好嘞！”他热情应声，眼光却落在说话人身后一个玉衣长袍的男子身上，男子半搀着红衣玄裳，一脸冷色的女子，他长相俊逸，眉眼带着三分凌厉，可一对那女子说话时，眼角始终含笑。
值得注意的还有旁边一位，那是个约摸十六七的少年，少年眉清目秀，昂首挺胸，目色一瞥，旋即相中张干净的方桌，他大模大样走过去，粗布衣裳倏一掀起，坐下了。
老板怔了瞬，心道这家小厮好没礼数，主子还站着，他倒是敢坐。
少年瞅了他两眼，说道：“看爷作甚？不知道上茶去？”
“是，是。”茶摊老板哈腰道，转身去忙。
茶端上来时，四人已围坐一桌，少年依旧端坐主位，老板不禁嘀咕：“下人都爬主子头上了，这是什……”
“什么世道！”
突然，不知谁吼这么一句，吓得茶摊老板一哆嗦，手里的茶差点洒出，他还以为是自己把心里话讲大声了，这嚼舌根的话要被听了去，那还得了！
疑惑间，那人又说：“看来这天下要他妈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