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罗凯挂断电话，神情不禁有些落寞。
他的几百小弟，有的甚至是在认识张影七前、以彤还活着的时候就跟着自己混的，在一天时间内全都打光了。
阿刘他们，唉——罗凯也劝过他们，要是实在扛不住，投降就好了，毕竟这事是自己对不起七哥，打来打去受损失的还是黑水堂。
可那些小弟还是如此坚持——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当将军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介红尘知己时，那些枯骨便未免有些死得不值。
谁都有软骨，谁都有七寸，有的东西有的人真的是无法放弃，他也只能做一回恶人，背负无尽的罪孽，甚至——这样也于事无补。
“罗凯，其实——你不用为了我这么拼的——”
陈小莺从身后抱住了他，罗凯闭上眼睛，感觉时间变慢了许多。
棚屋里生着炉火，暖烘烘的，一切都像是从前景象。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爱上我，只是因为她吗？”
陈小莺的眸子里闪烁着雨水般明亮的光泽，在这个棚屋里住了几天，她的心已经完全寄托到了罗凯身上。
毕竟为杨桃报仇的事情已经完成，她也是时候该为自己做出考虑了。
九龙堂的绝杀令有多危险，陈小莺心里明白，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成为她的依靠，与自己的大哥、与整个九州江湖为敌——
陈小莺爱了，除了爱，她不考虑其他任何的选择。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两个人一定要牵起手，同舟共济，共赴黄泉，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陈小莺已经不在乎了。
哪怕罗凯——只是把她当做那个女人的替代品，也没什么。
“小莺——我的手下已经被打光了，七哥找到这里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我拦住他，你就往林子里跑——”
罗凯并没有陈小莺的问题，他推开窗子，掸落窗棂上的落雪。
窗外，有一株挺拔的枇杷树，在雪地里傲然地迎头立着。
虽是隆冬，枇杷果长势却好，自然是罗凯动用了江湖人的手段。
他的眼眶有些干涩，似是泪水难以压抑，这些年他常常会来到这里，这处棚屋是连张影七都不知道的秘密所在。
这里，葬下了他的青春野望与刻骨铭心的爱情。
曾经的生活何其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之中！箪食壶浆，陋室以居，是能催发出野心的。
因为现状不堪，所以期待未来。
我是名山之仙，我是灵水之龙，我是一棵思想之苇草，我专走无人问津之路；
我像陶渊明一样结庐在人境，身在东轩，心在云端，我住陋室里修心养性，回也不改其乐，我也不改其乐。
今朝尝苦胆、卧柴薪，焉知明天不会有成龙之时？
这是古今无数仁人志士的企盼——
刘禹锡，诸葛孔明，杨子云，也包括他罗凯！
那个每天早起为她做饭的女人，那个修葺棚屋、任劳任怨的女人，那个在星星最明亮的夜晚拉起罗凯躺在屋顶上看流星划过的女人——
以彤，以彤，那棵枇杷树，就是她的遗物啊！
冯以彤不仅能落雁，更能让罗凯的心落停。
她不在了，陋室还是陋室，罗凯却没有了家。
追梦的少年幡然醒悟，蓦然回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头追赶，那人，却早已不在灯火阑珊处等候。
罗凯的心像是一只蛋壳，没了蛋托，无所依托，在风里飘零，在仙山灵海间游荡。
男人的风流倜傥常是女人的岁月风霜。
女人的经年一瞬常是男人的沧海余生。
在灰白色的记忆里，罗凯悲戚地用双手拂过棚屋的每一寸墙壁与砖瓦，只为追思那个曾在这里生活过的女人——
她的嬉笑调侃，她的微颸，她甜甜的睡像，她的静气与灵性与羞赧与绮丽的容颜啊！
全都——全都成了无法抹去的痕，痕啊！像是被从一张相片上拿去，底板的老屋只是失了几分颜色，与她倚靠的男人，却是失了魂灵的！
罗凯不记得那段时间自己有多少次醉断了肝肠，他浑浑噩噩，他无语凝噎，他手里提着伞走过一个又一个雨天。
他从岁月的褡裢中取出一张旧相片，焚在青山崖下，留一段灰，风吹不散，也无法捻起。
冯以彤在世时，很喜欢张爱玲的书。
《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对对范柳原说：“炸掉了你，我的故事也就完了；炸掉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哩！”
故事再长，终有结局。
加入十常侍，威震青州江湖，会斗隗天路，最终——死在张影七的手中……
罗凯有一段冗长的故事，本以为不会再有人向冯以彤那样拖着脑袋傻乐地听了，但陈小莺——
这个以彤预言里的女人，却如约而至，在罗凯的心里掀起台风、乱了天下。
陈小莺，她只是以彤的替代品吗？
当然不是——罗凯的心里早已有了定数。
爱就是爱，与一切义务、逻辑、因缘和合无关。
扫屋子的人消失了，棚屋落满了尘埃，雪片一样的尘埃。
是坟冢，亦是归处，是在老屋中沉没，亦是在老屋中皈依。
也许故事的结局，当罗凯带陈小莺来到这里，不，更早，当罗凯在茶馆救下她时，不，还要更早，故事的结局——在黑鲨酒吧，就已经注定了……
风云突起，天色仿佛在一瞬间变的晦暗，罗凯深深地叹一口气——
没想到，七哥这么快就找来了。
“小莺，最后的时刻已经来到，记住我说的话，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屋门打开，陈小莺的眼里噙满泪水，双腿像是扎根在了地里。
黑色渐渐淹没林地上方的天空，可怕的杀意越来越近，像是直抵眼前。
罗凯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死之前，七哥不会动陈小莺一根毫毛。
总堂的绝杀令，优先程度还是不如与兄弟告别——
他跟着七哥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陈小莺的泪腺几乎干涸了，她在雪地里奔跑着，动作僵硬得像是送到枪口上的麋鹿，但就像罗凯预料的那样——
张影七出现在了棚屋的门口。
“罗凯，你的死什么也改变不了，现在回头，我会劝秦亦修放你一马——”
“七哥，不用再劝了，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罗凯的声音豁达，仿佛这不是清理门户的生死场，而是与七哥初始的那个痛饮酒的夜晚。
“秦亦修来云海了吗？不然你是不会急着对我的兄弟们下手的。”罗凯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第一次被立刻挂断，第二次却被接起。
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十分虚弱，似乎还被人监视着。
“阿刘——我没时间了。”
电话那头的阿刘一下子失声痛哭了起来：“凯哥，凯哥你糊涂啊——不就认个错的事吗？为了一个女人你至于吗？”
罗凯的语气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欸——放尊重点，那是你嫂子。”
“是，是！凯哥！阿刘记住了！她永远是我嫂子！”
“那就好，阿刘——你要养家也不容易，我死后带着兄弟们，跟着七哥好好干——你们为黑水堂做出了贡献，我罗凯在下面才不会背负叛徒的罪名。”
阿刘那边此时已经泣不成声，罗凯潇洒地挂断电话，看向了面容僵硬的张影七。
“七哥——最后一起再喝一杯吧。”
张影七从怀里摸出酒瓶，放到嘴里一口咬了下去，随后将带着血沫的瓶嘴吐出。
“六年的兄弟——我，给她六十分钟。”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光彩，声音冰冷而嘶哑，像是来自九幽地狱的魔鬼之声。
罗凯开心地笑了，咧着嘴捅了捅张影七的肩膀，手指指向窗外——
雪中的枇杷树树心里，一根跟白骨正在变淡、消失，而树身却屹立不倒、亭亭如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