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不清他所见到的青年和手中的神像，哪一个才更接近对方的本体。
说是青年吧，光看外表能走能动，活生生的一个，可是却不会说话。
说是神像吧，能在他的脑子里发出声音，进行前者无法完成的沟通，可是怎么看都只是一尊寻常的雕像，放着不动也不会有什么神奇的事情发生。
——而且，二者之间彼此还无法触摸。
他仔细想了想，这一点倒也说得通。毕竟，他自己也无法再不凭借外力的情况下，把自己举起来。
回想一下，刚踏进破庙的时候，他并没有遇见青年，也没有察觉到任何活物在此处活动的痕迹。恰恰是在他钻进供桌下方的狭小空间中，企图用睡觉躲过寒冷的侵袭时，对方突然就出现了。
像是雨后的蘑菇一般，突然就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大概也是他在睡梦中无意间触碰到角落里的神像的缘故，只是那时的自己并没有察觉。
常言道，万物有灵。
所以，青年应该就是从这神像中生出的生灵，又在人们的起源和供奉中，升格成了所谓的神。
他百无聊赖地向青年求证这些事情。
对方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辞，也许……大概……可能，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
【真的……不记得了。】
得，还是个严重的失忆症患者。
“诶，那你还记得些什么？”他问。
【还记得……】
短暂的停顿之后，青年转过脸，白色的指尖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指了指。
“什么啊？”他对此只觉得莫名其妙。
青年又歪了一下脑袋，垂下手，静静望着少年的方向，纯白的面孔浮起一层淡粉色。
“啊，又变色了。”他见状脱口道，接着又有些纳闷，他实在想不起来之前对方是否出现过这种状况，但总觉得怪怪的。
就像是看到纸扎铺子里，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里，等待被卖出去的小人儿，冷不丁地冲着自己眨起了眼睛。
在他看来，一张脸上可以从来没有鼻子嘴巴，没有眼睛眉毛。
——这并不奇怪。
但是一张从来干净如白板的脸上突然开始时不时地闹个红脸。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总觉那家伙像是对自己有所隐瞒。
【变……色？】青年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真切的困惑。
“嗯，你的脸，没有之前白了。”他斟酌着说道，伸出食指碰了碰对方的脸颊，只不过这样一来，那张脸好像更红了。
——奇怪。
心里嘀咕着，他扭头看门外的雨，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停。
如果能生火就好了，可惜，他试过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试探着询问青年，会不会生火。
后者停顿片刻，很是不解地反问：【为什么……要火？】
“当然是因为会冷啊。”他没好气地反驳，对上那张全然无辜的脸孔，不由地又有点泄气。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好像再跟一个懵懂无辜的幼童讲话，尽管对方有着青年人的皮囊，但内里幼稚地可以。
他想，怎么会有人将这种家伙视为神明呢？
转念一想，搞不好就是因为太好骗了，听到什么愿望都满口答应，所以才……可是，如果真有那么好说话，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因为……他们觉得，长着眼睛就会看到，长着嘴巴就可以拒绝。
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浮现在脑海中，如果，真如对方所言，那些人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态去做那些事情的呢。
……就不怕亵渎神灵，然后遭到报应吗？
“你不会生气吗？”他问了出来。
像个木头，又不是真是截木头。
何况是当年背负着神明之名的对方，动动手脚，整治一下那些无礼的家伙，很困难吗？
他实在是不解，既不解那些所谓的信众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又不解眼前的家伙是怎么忍过来的。
在这不解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愤愤不平。
【那是……献祭的一部分。】青年平淡的回答，像是在单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献祭？那是什么？”他满头的雾水。
他倒是见过有人类用猪狗牛羊去祭祀鬼神的，也有极少数情况，会用上人祭。
……但，把信仰的神的一部分献祭掉了是什么鬼？
自产自销吗？
就、完全无法理解啊。
青年静静注视着面前之人脸上表情的变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片刻后，缓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他们说……是为了让神更加接近于神。所以……要把属于人的部分……去掉。他们说，那样一来，就会……更加灵验了。】
“他们说、他们说……”
少年学着前者的语气不满的嘟囔几声：“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啊，你自己呢？又不是牵线的人偶。什么都听别人的，结果还不是被那些个别人丢在了这个破庙里……不说了，想想就生气。”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在遇见这家伙的短短几天，把过去那么多年的火气一起逼了出来。
他从前遇到不好的事情，会怨会恨，但独独很少生气，也许是因为没有值得发脾气的对象。
可是要是对着眼前的家伙发脾气，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对着虚空出拳，也只会越打别憋屈，完全没有畅快的感觉。
他手掌一松将神像丢开在了一边，接着一仰脑袋躺倒下去，耳中瞬间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垂在身侧的衣袖又被轻轻地扯了扯，明明没有听见声音，他却好像从青年的脸上读出了抱歉的意思。
然后被牵动的手背碰到神像的一角，响起在耳畔的却是轻轻地一声。
【不要生气……好不好？】
柔软的话语，像是从春日的道旁长出的一株狗尾巴草，忽地随风倒戈，茸茸的在他的耳朵上搔过，留下暖融融的痒意。
那感觉从耳廓一路蔓延到面颊和脖子，微微地又像是有些发热。
少年忽然就有些遗忘自己刚才为什么而生气了。
他默默地抽回手，抬起袖子放在自己的脸上扇了扇。
“笨死了，难怪会被骗。”他口中小声嘟囔着。
心里却想，反正以后他们两个一起出去，万一再碰上不还好意的人类，自己在一旁多看着些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