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内，“身体不适”的仁宗，此时正和黄青聊着天。
仁宗疑惑道：“小七，刚才范卿所言：此次灾情甚大，为了查清灾变缘起，方便实施针对性的弭灾之术，因此下诏书求言，让朝臣们畅所欲言。这里有何不妥之处吗？”
黄青看着自从开春后就生了场大病，一直很憔悴，甚至连思维都不那么活跃了的仁宗，摇摇头道：
“姑祖父，灾变有什么可查的？查来查去还不是老一套，至于治河之策，文相公已做的很好了。
而且侄孙儿的顺丰物流和华润万家已经准备好了一应物资，到时内藏库出钱、顺丰和华润出力，与朝廷一起出面救灾即可。
我可是指望顺丰物流和华润万家，能在这次救灾中彻底打响名号呢。”
仁宗很是欣慰，之前还没觉得如何，只知道物流和商超都挺赚钱的，自己的内藏库因此可是充盈了不少。
可黄青前几天告诉他，顺丰在各地的仓储中心已经囤积了大批救灾物资，无论运到哪个灾区，最多只需十天即可。
最关键的是，损耗比起朝廷漕运还要降低一倍！
要知道漕运可是能够征调民夫无偿干活的！顺丰物流却发工资，薪水还不低。就这，都能甩漕运几条街，可见漕运有多坑。
仁宗暂时没功夫搭理漕运，那玩意尾大不掉，而且汴京的粮食目前还得指望漕运。但仁宗心中已经决定，等顺丰物流更完善了，会逐渐把漕粮运输过渡给顺丰。
现在他关心的是救灾问题。
对于灾区人民来说，救灾粮早到一天，就能多一分活命的希望，而且花同样的钱，顺丰物流却能运送双倍的粮！
仁宗可是高兴坏了，不枉自己替顺丰压下海量的弹劾奏章，又在各地为其广开路灯。
这不，回报不就来了。
自古处理灾变，有三件事最为重要，那就是：有东西吃、防止疫病、及严防民变。
而这三条，归根结底都和粮食有关。
只要手中有粮，灾民就不至于饿死；死的人少了，防疫病相对就会简单得多；而灾民只要有饭吃，自然就没人想着造反。
可以说只要粮食运到灾区，不论是灾民还是朝廷，心中也就有了底，大灾之患也就去了大半。
仁宗欣喜之余，仍旧不解：“这与让朝臣议事又有何关系？群策群力总能想出更多的好办法啊。”
黄青苦笑，仁宗真的老了，连最基本的政治敏感度都丧失大半。
他只好直白解释：“姑祖父，既然治河和救灾都有了良策，如果再广开言路，您猜朝臣们还会愿意继续讨论灾情吗？
到时候恐怕他们会旧事重提，再次纠缠于立储上，侄孙儿怕到时又是一通扯皮，耽误了治河救灾！”
仁宗闻听此言，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一想到士大夫们的德行，这事还真有可能发生。
历史上也确实如此。
针对这场水灾，仁宗下诏罪己求言，同时在求言诏书上将水灾定性为天谴，是因为皇帝不德所致，要求官员们畅所欲言，以应天变。
这就为朝臣的立储之议提供了绝好又合理的机会。
本来建言立储只是台谏官员的职责所系，受限于禁止越职言事的政治文化，许多士大夫其实并没有发言权，但此诏书一出，瞬间扩大了士大夫关于立储之议的范围。
言路一开，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狄青也就是在这时，被群臣围攻。
文臣们说灾变是天谴导致，而狄青当上枢密使，就是发生天谴的重要因素。
理由？
水属阴、兵属阴、武臣也属阴，所以武臣坐上枢密使位置，就相当于大水漫入了汴京城……
听听，这是人话嘛！简直特么比“莫须有”还冤枉人。
黄青之所以不希望仁宗把言路全部打开，也是怕华润万家和顺丰物流，甚至是自己的工坊研究院最后也成为他们口中的天谴。
理由也好找：水有其固有流动渠道，货物也是，而顺丰物流加速了货物流通，这就导致水流开始跳出固有渠道，到处肆虐……
到时这些东西被朝廷取缔，他哭都找不到地儿。
真到了那种境地，说不准黄青真得造反了！
可是，当皇帝真的好累的！
……
六月初，汴京洪水终于退却。
就在京城百姓欢呼雀跃时，朝中君臣却如临大敌。
因为……黄河，泛滥了！
现在所有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石州，集中在了即将主动掘堤的黄河段。
他们虽都是敬鬼神而远之的读书人，此时却不得不暗暗祈祷，希望满天神佛保佑一切顺利。
在黄青提议下，石州集结了大宋几乎大半的“水利专家”。
群策群力下，石州终于在汴京水退的次日开始掘堤放水。
初时因太过谨慎，堤口掘的不是很大。但黄河水流太过湍急，瞬间把堤口冲开百米的大口，一时间浊浪夺岸而出，弥漫天际。
幸而军民同心，在水利专家及黄青派遣的亲兵营指挥下，堪堪把堤口控制在两百米范围，这才让水势不至于过于肆虐。
经过引导，水流朝着北方头也不回的奔去，黄河水位开始趋于安全线。
就在君臣刚舒了一口气之时，噩耗突然传来：大名府胡商口段，溃堤！
黄青一惊，难道这玩意也特么有历史修正力？
当他匆匆赶到福宁殿时，君臣俱已在座，脸色却并不像黄青想象中的那么绝望。
“小七来了？此次治河将记你一大功！”仁宗看到黄青，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黄青愣神。
怎么个意思，黄河决口我还有功了？
难道就凭我跟黄河都姓黄？
这没道理啊！
文彦博出言为他解开疑惑：“水之，多亏你提前预知了商胡口的险情，并派遣家兵前去守河。
商胡口决堤时，你派去的家兵果断的凿沉四艘船，堵住了水流最湍急之处。据河工所说，如果水流没能得到遏制，堤口最少得扩大到二里，那时后果将不堪设想！黄河甚至都有可能彻底改道。”
溃堤二里？
那不就是和历史中一样，黄河吞噬数十州县，然后从向东流，改道向北流了么。
幸好堵住了！
黄青有些后怕，如果没能及时堵住缺口，再加上石州主动开的口子，届时两处决堤口，不知要往里填多少钱财才能控制局面。
这将会大大阻碍自己的布局。
其他朝臣们也暗暗庆幸，幸亏听了文彦博的建议，幸亏没有阻止黄青调派人手参与商胡口守河。
就连范镇，也一脸复杂的看着黄青，他本来还想参黄青以白身掺和朝政，这一明显僭越行为，但这话他现在实在没脸说。
哎！自己还是太有节操了！
黄青松了一口气，突然想到自己人情况，急忙问道：“我家中亲兵如何了？”
文彦博笑道：“伤亡不大，仅仅损失八名壮士。放心，此事朝廷会给与抚恤……”
损失八名？
伤亡不大？
黄青咬紧牙关，紧握双拳，但却有种怒火无处发的无力感。
那些亲兵是为了救万民而死于救灾现场，死得其所。
可自己平时当成宝贝疙瘩的亲兵们，其性命却在别人嘴中如此轻飘飘的道出，这让黄青心中有些刺痛。
五百亲兵，朝夕相处半年，黄青甚至能叫出每一人的名字，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性格。
这些都是自己为大宋准备的军官种子，是彻底改变宋军战斗力孱弱的希望。
而今还没上战场却损失八人！
黄青甚至后悔传授那些亲兵们关于救灾的知识，后悔把他们派到抢险前线。
因为，这并不他们的职责。
他还想问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能如此轻视人命，但话到嘴边却无法出口。
这一刻他才清晰认识到，自己所处的是一个阶级分明的古代，而非后世人人平等的新时代。
同时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和这个时代有多么的格格不入，而且，慈不掌兵的道理他依旧没学会……
文彦博没看出黄青脸色不对，仍是开心道：“而今黄河水位涨降，商胡口正在合龙门，听说用的也是你亲兵提出的分埽之法。”
以往堵决口的经验是，在决口接近合龙的地方，放置一种特殊的大型堵塞物，叫做合龙门，通常是用木、苇、竹、草等物，并杂以碎石、土块捆缚做成，大约有六十步长，好像一个巨大的人工“堤坝”，它被人们称为“埽”。
但是水流端急处无法使用，因为水流过快、埽太长的话，是压不下去水的浮力，埽不能落到河底。
分段埽法却可以，把六十步长的埽分三段，这更加容易抵抗住水分浮力，方便人力把埽压到河底。
第一节埽压下去，虽阻断不了河水，但水势必然减少一半；再将第二节埽压下去，只需动用一半的人力，这时河水自然还不能完全截断，但水流会明显减缓；到压下第三节时，就等于是在地上施工，便当多了。
这时，前两节沉入水底的埽也都被浊泥淤塞了缝隙，再也不必花费人力去加工了。
文彦博对这种方法大加赞赏，决定以后在水流湍急的决口处都用此法。
其他大臣也放下担忧，齐齐称赞陛下洪福齐天，互相恭维同僚在此次救灾中的优异表现。
福宁殿中一片祥和欢快……
黄青已没心思听这些，和仁宗说了些救灾事宜就匆匆赶往后山。
……
后山基地，亲兵营房。
黄耀祖孤零零坐在空荡荡的校场内，背影萧索，身边还散落着几个空酒坛。
黄青叹了口气，明白自己这位四哥已经知道亲兵伤亡的消息。
黄耀祖一直跟亲兵同吃同住，感情比自己还要深。
对于多名“战友”一同离世，一时间会让黄耀祖难以接受。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黄耀祖的肩膀，沉声道：“四哥，打起精神，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其他人平安的接回来……”
黄耀祖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望向黄青，艰难的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小七……”
“亲兵营，没给你丢脸……”
黄耀祖轻描淡写的一句，让黄青心里更不好受。
他知道，亲兵们之所以如此拼命，主要在于自己一直灌输的保国卫民、忠诚奉献精神。
如果仅仅忠君，他们还不至于在救灾时毫不犹豫的献上生命。
黄青席地而坐，揽着黄耀祖肩膀，声音沙哑道：“他们都是好样的，没有辜负咱们的理想，这一次他们用生命，挽救了百万生灵。”
“那就好！”黄耀祖用力抹了一把脸，呆呆看向营房。
良久……
他语带哭腔：“贾田、刘庆、刘贺、张老实、王满仓、韩三儿、石春、杨彪……怎么就这么蠢！平时教他们保命手段时，就这几人学得不认真！”
“小七，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黄青没说话，只紧了紧手臂。
黄耀祖仍絮絮叨叨道：“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啊！刘庆刘贺两兄弟，好不容易从西北捡回一条命，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王满仓，刚要把老娘接到后山享福，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石春前两个月才从我这借钱娶媳妇，钱都没还，我找谁要去？
杨彪，这傻小子学啥都慢，害得我经常陪他受罚，有时候我恨不得朝他脑壳上狠狠敲几棍子……
韩三儿…张老实……
贾田……”
说着说着，黄耀祖失声痛哭。
“回不来了！小七，他们都回不来了啊！”
一米八多的壮汉，此时蜷缩在黄青身边，嚎啕大哭。
想着福宁殿内群臣如释重负的氛围，甚至一些人眼中对升官发财的期许，再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壮汉，以及空落落的营盘。
黄青心头堵得难受，他轻抚黄耀祖后背，抬手拎起酒坛，狠狠地灌了几口。
空荡的营房内，此时只余痛哭以及叹息声……
六月中旬，各地水位均降到警戒线以下，抢险工作收尾，救灾工作如火如荼。
仁宗并没有如朝中诸位大臣的愿，下罪己诏书、广开言路。
反而诏令朝廷各属救灾物资，于十日内转运至灾情严重之地。
此诏一下，群臣哗然。
十日？如此天灾大难，十日之内怎么可能？！连征夫征船的时间都不够。
先是三司上书陈情，言：时间太短，此万万不能做到。
后政事堂驳回诏令，认为仁宗是在为难人，属于乱命。
仁宗冷笑不止。
把三司和政事堂的负责人叫去狠狠申饬了一通，然后大笔一挥，拍板将救灾物资通通交由顺丰物流负责。
其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
朝臣们据理力争不过，只袖手等着看笑话。
可看着看着，朝臣们傻眼了，发现自己成了天大的笑话！
近处五六日，远的地方也不足十日，顺丰物流第一批赈灾物资竟荒唐的到了灾区！
大水还未退，赈灾物资就已到达灾区，这也太离谱了！
朝臣们俱都不信，纷纷写信给当地官员，让他们狠狠收拾收拾谎报政绩的顺丰物流。
可地方官员却无奈的表示，顺丰的粮船确确实实已经到了灾区，正在组织人手分发物资，并且各地顺丰物流点还在招收流民，依各地优势产品，建立生产渠道。
这一度让朝臣瞬间哑口无言。
顺丰物流这么干，显得朝臣们毫无用处，特别可笑。
面对这种情况，首相韩章第一时间上奏，因治灾不利自请受罚。
韩章不愧为政治老手，此奏一上，瞬间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正处于尴尬中的朝臣们松了口气，俱在心中承了老相公的情。
仁宗也没想着彻底让朝臣们觉得自己无用，于是允其外放请求，以资政殿大学士之职权知北京大名府，负责救灾及边防事宜。
此北京非彼北京，乃大宋北部都城之意。
又几日，就在缓过来的群臣准备找人为此次特大水灾背锅时。
狄青…上奏请辞枢密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