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不可以呢？”赵媛问。
“那我一定会尊重你的决定。”段清寒毫无保留地答。
“可是我……”
“没关系，是我刚才有了一些别的想法。”段清寒笑容里没有一点阴霾，“也可能只是今晚的月色太好，总会让人有点贪心的。”
他说着，还是伸手抚了一下某一朵快要凋谢的小花。
于是后面的话赵媛也说不出来了。
“我刚才。”她声音有点模糊，“我刚才……也只是说如果。”
“好。”段清寒果然没有逼她。
好像真的是贪心了一点，想多要一个不算那么确切的回答。
赵媛最开始的时候觉得，段清寒明明看上去就是那种人生易如反掌的存在，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苦恼。
可是越走近才越发现好像每一步都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年幼的他拒绝不了苏珊的死，而在一切原本应该和解的时候，妹妹又生了这样重的病。
尽管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是她只能共情情绪，却无法真正的带入自己。
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人生——而是赵媛觉得，如果自己真的生在那样的环境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撑不下去。
段清寒的身上有一个非常显着的标签，那就是情绪稳定。
好像做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就算事情有什么意外也波澜不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觉得恐惧，或许说他本身就不善于把所有情绪展现在别人面前——甚至不敢展现在自己面前。
他年少时独处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看上去什么都懂，其实却有那么多次第一次。
赵媛想起段清寒第一次跟自己一起乘地铁的样子，好像眼神就已经是他投射情绪的最大出口了。
她之前轮转的时候也在精神和心理科待过，勉强接诊过一些病人。
有的人看上去永远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甚至也能完全直面自己的问题……
可是，能直面和能接受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两种情况。
也许有的人曾经受过的挫折让他们变成现在这样看上去坚强的模样，不管是对什么都永远平淡，可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心里就已经崩塌成了一片废墟。
她看过复述自己的苦难生涯时面不改色无动于衷，听到自己病情的时候，也没有其他太大反应的病人，可最后竟然会因为一件小事，甚至不能称之为事件的片段而骤然崩溃——这个片段对正常人来说好像无关痛痒，有时候可能只是一场雨，只是一阵风，或者只是一只小猫经过了你的门口，耷拉着脑袋，或者甩了甩尾巴。
赵媛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走神。
直到听到段清寒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才猛然从这样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段清寒好像先开始看到赵媛在发呆也没有提醒，而现在开口，也没有问她此刻在想什么，而是换了一个问题：“剩下还要去哪个项目？水上的项目还有一个激流勇进，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跳楼机跟摩天轮……”
原本两人定的是要再去玩一下水上项目的，不过大概是看到赵媛在发呆，他便还是出声提醒了一下。
“水上项目就不去了吧。”赵媛说道，“跳楼机的话我还是有点害怕，那要不要试一下摩天轮？”
段清寒当然不可能拒绝：“好。”
接下来他也没有再多问赵媛刚才发呆的那两分钟在思考什么，只是安静地走在她身旁，像温和又没有攻击性的月光。
而自己正在被这样的月光包裹着。
赵媛其实也知道，段清寒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脆弱，至少她看得出来，他长久以往的童年经历让他成为现在的模样，而并非会因此崩溃。
就连妹妹生病，他也是家里面情绪最稳定的一个，因为如果他不稳定，这好像原本支撑着房梁的东西忽然倒塌，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都需要先撑着。
因此其实刚才赵媛是想去玩一下水上乐园的项目的，可是她也知道只要玩过了什么激流勇进之类的东西，自己头上这个花环又不是焊上去的，估计半途就会被吹得消失无踪，或者直接掉进水里面。
虽然这个东西的确无关紧要，只是她总会回想起段清寒看自己的眼神，心里也并不是一点也不明白，他说的那句话。
“至少在这里待着时，能多戴一段时间。”
这种感觉并不是怜悯，也不是妥协，只是一种纯粹的下意识反应。
好像今天的段清寒跟所有时候都不一样，而她本来就对游乐场的水上项目兴趣不大，那还不如真的满足一下对方，也未尝不可。
而摩天轮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非常适合情侣之间约会的圣地。
两人一路往那边走的时候就路过了不少牵着手的情侣，有隔壁大学刚毕业的毕业生，也有看上去十分甜蜜的新婚夫妻，总之每一个脸上好像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似乎幸福这种东西对他们来说就是唾手可得的，并不需要费力去争取什么。
因为是vip票的缘故，他们能走另外一条通道，不用跟着大部队挤，所以很快才到了那边之后就上了其中的一个轿厢。
摩天轮是一直在转动着的，因此他们需要很快跑上去，然后看着工作人员为他们关上门，就开始为期十来分钟的观光。
这一家游乐场不管怎么说地段很好，而且这个摩天轮是除了市中心的某个地标金融建筑以外最高的地方，等升到顶点的时候，就基本上能看到完整的城市。
而现在又是晚上，天空很高，给这样的夜晚赋予了别样的气质。
因为摩天轮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就算恐高的人也不用害怕。
他们这里能看到前面的两个轿厢，好像都是两对情侣。
“说实话，我之前觉得这个东西又慢又无聊，虽然我本来就不来游乐场，但就是有这样的刻板印象。”赵媛说，“不过现在看来，好像还不错，”
尽管速度是很慢，但的确能在高度一点一点攀升的时候从不同的地方看不一样的风貌，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嗯。”段清寒也应了一声，“说实话，是比我想象中的好很多。”
赵媛跟他面对面坐着。
看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我怎么觉得我们这样也挺幽默的。”她说，“两个都没怎么玩过这种项目的人现在开始体验，总让我回想起来我大三第一次去医院实习，觉得什么都新鲜的时候。”
“那个时候没真正经过医院，对医院的了解，还是小时候自己去过的那种情况，结果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们要穿着白大褂穿过天桥去我们学校的附属医院，就是一大行学生，浩浩荡荡的穿着白衣服横行而过，那个时候还有一些路过的老爷爷老奶奶过来围观，自己那时候被人家看着，觉得我也是医生了，可骄傲了。”
“结果刚进医院第一天，就被安排去隔壁换药，就算当时，课本里的知识记得再清楚，第一次实操还是会不知所措，明明外科学无菌术，我考了第一，结果进了病房差点手套都没戴对，还被我指导老师骂了一顿。”
“不过那个时候什么都是新奇的，就算被骂也觉得很高兴，因为感觉学到了新事物，看到了新东西。”赵媛笑眯眯地跟他回忆，“一边跟家属说着，我第一次不太熟练，但还是想下一次有机会再去试一试。”
“现在想来，这个心情跟当时居然差不多？”赵媛说，“果然只要有新东西可以去了解，还是会让人感到快乐。”
“你很少跟我说你大学的事。”段清寒好像也听得开心，轻笑道。
“我大学就是上课去图书馆去食堂，然后在生化教室跟解剖教室来来回回，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回顾的。”她说。
“可是追你的人很多。”
“那不是一回事。”赵媛说道，“被那些人追比上课和去食堂去生化教室更加不值得回顾。”
大概是她的反应让段清寒感到愉悦，赵媛说完之后发现自己对面没有声音，抬头看过去，就撞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其实对视也没什么好尴尬的，现在两人一起坐摩天轮她都没什么感觉，只是段清寒此刻的沉默却仿佛某种催化剂，让她陡然有点慌乱。
不过还好，在两人聊天的过程中，摩天轮已经快要升上最高点。
于是赵媛便暂时揭过了这个话题，终于还是有些好奇的站起来，透过玻璃窗往下看：“真的升到这么高了！”
夜晚的城市和白天不同，他们站在这个城市很高的地方，车流已经看不清了，而原本高耸的大楼在他们的视野中也不过一个小小的光点。
“我觉得晚上可能真的比白天要好一点。”赵媛说，“你看，好像整座城市都亮着，都在为现在我们站着的这个地方闪烁。”
见段清寒还坐着，她干脆招招手：“你要不要也站起来看看？”
“不过刚才上来的时候，那工作人员说了，如果想要站起来的话拉好扶手就行了，偶尔会有一点不稳，但安全肯定是能保证的。”
大概是被赵媛的话影响，他弯了弯眼梢朝她点头。
就在段清寒起身的那一刹那，忽然天空中又传来巨响——
这一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距离，午夜游乐园的最后一批烟火在此刻升到了空中。
他们现在就在摩天轮的最高点，一开始只能抬头仰望的烟火，现在居然有种近在咫尺的错觉。
原本的绚烂此刻被放大了数倍，在他们的身旁绽放又散开，然后又化作无数星星点点的火焰坠入夜空，整个天幕都被染上了新鲜的颜色。
赵媛在这一刻有种心脏被震撼的错觉，虽然她从来不信什么摩天轮的誓言，那明明就是营销号编出来骗人、增进消费主义的谎言。
可是现在的场景美得几乎有点虚无，他们的脚下是天空，是明明灭灭的斑斓城市，而身旁是几乎触手可及的烟火，就仿佛只需要伸出手来，就能把一缕星火捧入掌中。
赵媛的心脏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她其实本来也算是个很理智的人，不应该因为这样的场景而心跳加快，可此刻如梦似幻，又让人觉得想要多停留一会儿。
他们现在还不是可以许下誓言的关系，却仍然一起来到了这里。
如果再熟悉一点，也许还会聊更多的话题，可现在好像沉默也是一种升温，只是两人都不愿意承认。
他们有几分钟都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场烟花结束。
“好漂亮。”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媛才像是从刚才那一场幻梦中抽离出来，小声喃喃，“突然感觉今天来的很值。”
“是很漂亮。”她听见段清寒也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耳垂有点发烫，然后看过去——
才发现段清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夜空，也没有看着窗外的场景，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睛。
和头顶上已经蔫掉的花环。
赵媛眨了眨眼，想怎么样遮过去这种攀升的暧昧，正要找点什么话题，结果一转头就发现……
在他们前面轿厢的那对情侣，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在里面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