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漕御史不过是个六七品的小官,但可督查漕运水运,而江南一带,官也好商也好,油水都多从这两处出——没人想招惹巡漕御史,自断财路。
一个不起眼的小京官,再加上独有的腰牌,谁还会怀疑幸世邈的身份真假?更何况与首辅同姓为幸,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会多想想是否与幸世邈有关。
难怪原先狂傲不羁的小公子要跪地磕头。
眼见小公子踢到了铁板,老鸨和姑娘小厮也跟着下跪,唯恐牵连到自己。楼下的人瞧着情况不对,走的走溜的溜,不敢多待片刻。
谢清晏笑了笑,将腰牌塞回幸世邈的腰里,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吓他们了。”
幸世邈一向不爱惹麻烦,要不是小公子挑衅,越了雷池,他才懒得计较。
小公子玩命似地磕头,幸世邈越沉默,他额头撞击地板的声音就越响亮。六品小官不足以用权势威慑人,但他家本就只是商人,最怕得罪专管督查的小京官。
“官爷...小的知错了...狗眼不识泰山。”小公子额头磕得红肿,透出丝丝血意,抬头颤颤巍巍地望着两人:“您放过小的和家父,今后必有孝敬!”
他膝行几步,爬得更近些,抱住幸世邈的腿,恨不得将头也贴上去。
幸世邈好性,没将他一脚踹开,反而笑道:“什么孝敬?”
“自然是您一应开销都由小的来...”小公子瞧着有望了事,咽了咽口水,讨好道:“小的懂规矩,不会走明账,私下的孝敬都会送到您亲族中,一定不会被人查出来。”
幸世邈蹲下身,拍了拍小公子的脸,进而打趣道:“你很懂?”
虽还年少,就已经把官商勾结的一套套学了个七七八八,连‘送礼的艺术’也门儿清。
小公子讪笑:“家父是替朝廷办事,当然得学着怎么伺候大人们。”
“哦?那你打算用多少银子来平这桩事?”幸世邈像极了敲诈勒索的奸商。
说到这里,谢清晏发现原来站在后面的老鸨姑娘小厮都识趣地走开了,生怕听到不该听的。
小公子眼见有价码可谈,事情可用钱财了事,腿也不哆嗦了,说话也多了些底气,只是其中谄媚意味越发浓厚:
“敢问御史大人...与京中那位爷是什么关系?”
这是试探,看人下菜——若说与幸世邈有关,便多给些钱,反之则少些。
官场的人情世故向来如此,幸世邈身为老油子怎么会不懂?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心不诚啊。你老子没教过你,当狗的揣度主子的心意,务必要不留痕迹?”
直直地问出来,真是蠢到没边儿了。
小公子觉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又将额头贴向了地面:“大人...小的少不经事,难免冒犯,但孝敬大人的心思绝对是诚恳...”
他从身上摸出些许值钱的物件和几张数额不小的银票,推到幸世邈的脚边:“小的今日钱财就这些了...您留个落脚的店名,小的明日差人送来!...或者您赏脸莅临寒舍,我父...我父定当好好款待...”
谢清晏心中不喜这小公子,但看见他伏低做小、奴颜屈膝的模样,还是不免心生怜悯。
大官压小官,小官压商人,商人压百姓——哪怕没有战争,这世道中的人也难以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活。
法律之上还有一重规范,叫道德。除此以外,还有所谓的人情世故。
儒家文化下的社会真是荒唐,千方百计地规训人——让人见了官就怕,膝盖发软,只想着跪,畏惧强权,懒于思考;可笑的是,被压迫的人并不敢反抗,而乐于与同层的人相互算计,和碾压比自己弱小的人。
更文明,更隐晦的奴隶社会罢了。
谢清晏不喜欢仗势欺人,她扯了扯幸世邈的衣角,意思让他算了。
幸世邈也不喜这种事。坦白地说,他觉得以权压人的事很没意思,前一秒跟狗摇尾巴似的人,下一秒就会在背后骂骂咧咧。权力怎么会让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惧怕?自然是不会的。
他之所以乐意做这种幼稚的事,不过是出那点称得上幼稚的道义心——被碾压过的人,更乐于反抗不公。
他淡淡道:“江宁杨家。以后定当上门拜访。”
话落,他便牵着谢清晏下了楼,留下一脸惶恐的小公子瘫软在原地,细细地品味这句话是福是祸。
楼下的人已经都作鸟兽散,走得干干净净,姑娘小厮们躲得远远的,连老鸨也不敢上来找他们要饭钱。
谢清晏头一次见这种情况,到楼下时还傻傻地四处张望,停了脚步等老鸨来结账。
相比之下,幸世邈倒是淡然得很。他瞥到中间的一张大桌上,有坐庄买大买小的画迹,正中还押着几张银票和许多碎银,无疑,这便是方才楼下众人下注的地方了。
他拍了拍谢清晏,手向那边一指:“赢的钱不要了?”
经他一提醒,谢清晏才想起这事儿。
既然赢了,小公子的银票理应归他们。
谢清晏看着上面的数额眼睛发亮,收获着实不小,将银票收进袖中后,又抓了把碎银子作零用。
完事后她对空荡荡的楼中高声道:“老板,剩下的钱够付吗?”
桌上剩余的碎银子不少,想必应该够今晚的花销。
老鸨从二楼的栏杆中支出了头,颤声道:“够了...够了...二位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