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被拂了面子有些怒意,加上醉酒,本是俊俏的一张脸越发红起来。
“让开!”
这种场合怎么能输?心爱之人还在旁边看呢。
念及此,他反手一缚,试着将幸世邈压在他肩上的手挣开。指尖刚碰到束腕的白绸,就被反制,整个人被压着手臂往后倾,更添狼狈了。
幸世邈挑指压了压手中的骨节,白玉似的指像极了明晃晃的刀,似乎一用力就能将其捏碎:
“别找死。”
南北人本就有身形差距,更何况幸世邈在北人里也算高挑,他摁着小公子跟摁小鸡似的。
见了这一幕,谢清晏颇为同情——前几年她不知天高地厚,跟幸世邈动过手,短胳膊短腿,踢不到也挠不到,最后只有耍赖用咬...咬着咬着,下口的地方就变了。
那小公子又挣扎几下,额角疼出汗来了也不曾求饶,反而语气更加强硬:“好大的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有种就把我胳膊扭了,去了官府看看咱俩谁找死!”
见他动怒,一旁呆若木鸡的老鸨连忙过来讪笑着劝阻:“两位爷,多大的事啊...别闹大了,这大半夜的惊动官府也不好...”
小公子似乎的确身份不凡,老鸨并不想得罪他,于是只好又对幸世邈和谢清晏歉疚道:“两位客官...杨公子是我们楼的常客,与蓝烟确实也有情...您二位要不做个顺水人情吧,今晚的花销一律免啦。”
眼下身处市井之地,若是闹大了,动起手来闹到官府,两人又不好亮身份平官司,定会牵扯出许多不必要的纠纷。
再说...他们也就只来这一遭,不可能天天来照顾人家生意,若是为了他们两个丢了固定恩客...未免太得不偿失。
谢清晏上前拍拍幸世邈的肩,示意他松手,语气软了些:“我们走吧。”
幸世邈似乎也不想把事闹大,松开手后,理了理衣衫。隔着面具,谢清晏都能猜到他一脸不屑的神情。
从来都只有他仗势欺人的份,谁想碰到了地头蛇?
两人刚走没几步,身后趴在地上的小公子又高声道:“慢着!”
又有何事?
小公子支起身,揉着生疼的手臂,不服气道:“我们秦淮有个规矩。”
“什么规矩?”
小公子的目光落在幸世邈身上,冷笑道:“抢姑娘不比钱,也不比势,更别不比蛮子武艺。比诗。谁输了谁结账。”
估计是看幸世邈带着个丑鬼面具,身形又像北人,所以揣度他定然不通文艺,想以此找回颜面。
妙哉,还有这种规矩?倘若输了,不仅想要的姑娘陪别人睡去了,还得给人结账...江南文人骚客侮辱人确实是有一套的。
她正腹诽这小公子幼稚,身后的丑鬼就往前一步,淡淡道:“行。”
“......”
谢清晏无语了,没想到男人在面子一事上,竟能幼稚得如此志同道合。
小公子掏了掏腰包,往桌上拍出一张银票,神情愈发倨傲,眉眼间全是得意之色:“你既说你家夫人身份尊贵,那钱财定然不少,加点彩头如何?”
江南嘛...一多才,二多财。以诗论成败,这不正是到了小公子的主场?
幸世邈上前,从袖中扔出一张银票:“够不够?”
不够还有。
小公子神色微变,咬咬牙又掏出两张银票,终于补平数额。
幸世邈笑道:“还加吗?”
“加!”小公子受到挑衅,恨了他一眼,但身上再无钱财,只好对老鸨道:“陈姨,遣人去我府上取!”
谢清晏微微扶额,笑着替他默哀——比诗词,他如何能比得过两榜进士幸世邈?这不是送钱是什么?
果然,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谢清晏望着桌上的银票,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强作镇定问:“小公子,我们如何比?让谁来评?”
眼下房中不过他们三人再加三个姑娘,还有几个小厮。若是为了公平,自然不会由其余六人担当评委,毕竟小公子是常客,他们为了讨好难免偏心。
小公子觉出她是生手,挑挑眉,脸上原本的自信变为志在必得。
“当然不是让他们评,等下你们就知道了。”
方才匆匆下楼的老鸨又急急忙忙地跑上来,对三人鞠了个身,笑道:“三位,已经准备好了,往这边来吧——”
还有特定的比试场合?
谢清晏隐隐觉得不简单。
一行人跟着老鸨出了雅间,上了三楼——只见三楼并无雅间,想来不是宴客所用。因是最高层,摆满了装饰器物,以至于从下往上望如观仙境,置身于琼楼玉宇之中。在正中有一处宽阔平台,四周有檀木影纱屏风遮挡,中置茶桌茶案,能将楼下光景尽收眼底。
好一个观赏位。
几人入座,老鸨满脸堆笑,奉上茶水,又递上纸笔。随后蓝烟上前,冲谢清晏福了福身,语气柔得滴水:“待会由我唱诗...刻意把您二位的唱好听些。”
原来如此。
经她这么一说,谢清晏才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玩法——就是两边作诗,由一人唱,然后让满楼的妓子宾客来评判孰优孰劣。
想来江南文人真是会玩,也真是爱看乐子...楼下人声鼎沸,似乎是被老鸨撺掇得迫不及待,谢清晏隐隐约约地还听到了押庄的声音:
“押谁这还用想啊?!肯定是杨公子啊!我出五两!”
“没见识!人家那边的客,带媳妇来嫖的!定然心中有文章,不同凡响也!我押对面十两!”
“再会玩能玩得过杨公子?!这作诗啊,还得是看谁玩得姑娘多,点子多,才能写出来好诗!杨公子阅女无数,诗必胜!”
谢清晏听得颇为无语,不解作诗和那档子事有什么关系?
...等等,这是正经作诗吗?!
想到这里,谢清晏猛地抬头,见对面的小公子正是一脸痞笑,便心知自己猜对了。
她扯扯幸世邈的衣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怎么是作淫词艳曲啊...你能行的吧...幸世邈...”
应该...行的吧......毕竟幸世邈文采顶尖,那事上也腌臜得很...
“尽力一试。”
幸世邈这话,听起来实在是没什么底气。
“什么尽力一试啊......幸世邈,他逛过许多青楼,你以前不也去过许多吗?你不比他差...你能赢的。”
“我就碰过你。”
言下之意,他没小公子阅女丰富,在淫词艳曲这方面可能由于...实践不足,以至于写得不够味儿。
谢清晏闻言扶额,颇感无奈:“输了就输了吧...输了咱还有钱吗?”
见他点头,谢清晏才松了一口气。
老鸨冲楼下众人高喝了几声买定离手,待楼下言语压钱的动静几近于无后,才对三人笑道:“可以开始啦...二位爷可以动笔了,内容要求写‘闺房之乐’。”
这倒是直接将谢清晏排除在外了,似乎打定了她肚子里只有孩子,没有下流词句一般。
幸世邈和小公子都写好了自己的词句,折叠后交给老鸨,再由老鸨交给唱诗的蓝烟。
她身形婀娜纤瘦,语调和她的眼一样柔情似水,念出淫词艳曲来更显勾人:
“已厌交欢怜枕席,相将游戏绕池台。”
这是幸世邈写的,言下之意就是两人对那档子事都已经做得不想做了...
蓝烟声音落下,却没几个人叫好鼓掌,反倒是有人不屑道:
“甚么‘已厌交欢’?这铁定不是杨公子写的,杨公子才不会厌呢。”
“此句是大大的不吉利!阳衰就是阳衰,还给自己找借口!”
“就是就是!他媳妇怀孕弄不了,他就说自己不想弄!”
谢清晏很想看看幸世邈面具下的脸色有多臭——他在齐京被人当神来供,这么多年来谁敢当面对他这样说话?说他其余的也就罢了...可偏偏说的是男人最在乎的阳衰。
虽然粗俗,但也确实戳人心肺...如果不是要输钱,谢清晏倒真的想哈哈大笑,难得见到幸世邈吃瘪。
蓝烟清了清嗓子,念小公子的句子时声音小了些:
“床儿侧,枕儿偏,轻轻挑起小金莲。身子动......一阵昏迷一阵酸。叫声哥哥慢慢耍,等待妹子同过关。一时间,半时间,惹得魂魄飞上天。”
这算什么诗?
难怪她念得时候声音小...这谁来了能大声念啊。
然而,楼下骤然爆出了掌声与叫好声,莺声燕语与嬉笑打闹声一时不断:
“妙哉妙哉!作诗还得是杨公子啊!”
“都给你说了该押杨公子!人家那阅历是一般人能有的吗?”
“哎呀...悔不晚矣,本以为带媳妇来嫖的那位会有不同凡响的词句!谁能想到那么雅。”
小公子冷哼一声,不屑地瞟了两人一眼。
“五局三胜,两位要不现在认输?”
小人得志。
谢清晏心想,这小公子也算长得文质彬彬,结果做起诗来如此淫邪,也难怪那姑娘不乐意跟他走。
“你是作诗还是借笔发情?”谢清晏嘲道。
“可别拿道德礼义规矩来框小爷,能赢不就行了?”
老鸨唯恐两边又因口角掐架,对两人笑道:“还有四轮呢,请两位爷动笔吧。”
幸世邈再次动笔,却迟迟不落一字,太过粗俗的淫词艳曲在他看来,是对文词的辱没。
在这种场合,以情色搏得眼球,与妓子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是勾起人的欲念,一个靠身子,一个靠文字。
谢清晏见他迟疑,便提醒道:“幸世邈...你写两句没那么脏的,他脏而不雅,我们可以...一半脏一半雅。”
狼毫掠纸,迅疾铺下几行字,好看归好看,可每一笔都写满了不耐烦。
谢清晏知道,幸世邈大概是不想比了。若是正正经经比诗句,他大概是乐意比的,哪怕输了也尽兴。可是比谁的用词更下流...这确实是辱没了他。
两封纸再次被递给蓝烟,她已熟悉了笔记,见是幸世邈的便清声唱道:
“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洞房饮散帘帏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
谢清晏心想,这轮定然是赢了——如此言辞用字,有雅有俗,岂能不胜?
然而,她竖起耳朵等待的叫好声鼓掌声迟迟不至,反而是一片费解声:
“这...啥意思啊?听不明白啊?”
“跑题了吧?没听出是淫词艳曲啊...”
“对啊......这跟闺房之乐有什么关系?”
寥寥几声夸赞,也被淹没在了质疑声中。
谢清晏错愕——不是说秦淮楼里多文人骚客吗?怎的连她都能听懂的诗句,这些人反而不解其意?
好一群山猪吃不了细糠。
蓝烟接着念小公子的:“良宵夜暖,高把银釭点,雏鸾娇凤乍相见。窄弓弓罗袜儿翻,红馥馥地......我可曾惯?百般撋就十分闪。忍痛处,修眉敛;意就人,娇声战;腕香汗,流粉面。红妆皱也娇娇羞,腰肢困也微微喘。”
话落,楼下叫好声掌声不断。
很明显,这轮又是小公子赢了,他笑得轻狂:“不必比第三轮了吧?您夫君的才气并不如我。”
银子输就输了,可偏偏他贬低幸世邈的话让谢清晏格外不爽。
“你拿下流当才气?试问你可有功名?几甲第几名?”
小公子冷哼一声,不与她在此事在纠缠。
谢清晏抢过纸笔,这一轮她来和小公子比。
幸世邈问道:“你会写诗?”
“不会。但这群人哪里听得懂诗?猪只配吃糠。”
她的确不会写诗...但她看过的话本子众多,里面多多少少有些荤段子......
年少时,谢清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跟当女人无缘了......